編輯推薦
★“人民藝術傢”老捨嘔心之作,中國現代長篇小說經典名著。
★教育部新課標推薦書目,中小學生必讀叢書,入選《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並改編為電視劇、話劇等形式。
★老北京鬍同裏的民族血淚史,一部“筆端蘸著民族的和作傢的血寫成的‘痛史’和‘憤史’”,是中國抗戰文學的不朽豐碑,抗戰紀實全景展現,是值得每一代中國人閱讀的文學經典,值得每一個中國人珍藏。
★結構宏大,書寫從容,人物描寫栩栩如生,錶現齣思想和藝術的全麵成熟,是老捨現實主義創作的一個高峰。
內容簡介
《四世同堂》是老捨先生的長篇小說代錶作,共分三部,分彆為《惶惑》、《偷生》、《飢荒》。小說在盧溝橋事變爆發、北平淪陷的時代背景下,以祁傢四世同堂的生活為主綫,形象、真切地描繪瞭以小羊圈鬍同十幾個住戶為代錶的各個階層、各色人等的榮辱浮沉、生死存亡、所受的精神摺磨及深重苦難。再現瞭在日本侵略者的殘暴統治下,北平人民由惶惑苦悶、忍辱偷生到逐漸覺醒、反抗的過程,歌頌瞭他們可貴的民族氣節以及中華民族堅強不屈的鬥爭意誌和抗戰決心,史詩般地展現瞭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人民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做齣的傑齣貢獻。
作者以充滿瞭責任感和慈悲心的文字,將整個中華民族的那段灰色記憶,濃縮在瞭一個大雜院十幾戶居民的悲慘遭遇與忍辱負重之中,並以深厚精湛的藝術功力和爐火純青的小說技藝刻畫瞭祁老人、瑞宣、大赤包、冠曉荷等一係列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展現瞭風味濃鬱的北平生活畫捲。
作品也通過傳神的描繪,對老中國的“國民性”及封建文化對於人的精神束縛進行瞭透剔的反思,意蘊極其豐厚。
作者簡介
老捨(1899~1966),本名舒慶春,字捨予,生於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代著名小說傢、文學傢、劇作傢,傑齣的語言大師、京派文學領袖,新中國首位獲得“人民藝術傢”稱號的作傢。幽默風趣是老捨作品語言的總體風格特色,因而他又被人稱為“幽默小說傢”。其作品大多取材於市民生活,語言俗白精緻,雅俗共賞。代錶作品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龍須溝》《我這一輩子》《老張的哲學》《貓城記》《正紅旗下》等。
精彩書評
老捨的小說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chao越國界的。
——諾貝爾文學奬得主、法國作傢勒剋萊齊奧
據我接觸到的世界文學情報,全世界得到公認的中國新文學傢也隻有瀋從文與老捨。
——硃光潛
老捨先生永遠活在他的作品當中,活在一代代讀者心中,活在人民中間。
——巴金
他的寫作精力是驚人的。他又zui會利用他的時間,他在朋友談話、社會活動和栽花、養貓之間,不斷地完成著他的傑作。他的為人,更是和他的作品一樣,爽朗、幽默、質樸、熱情。
——冰心
在某種意義上,失去瞭幽默,就沒有瞭老捨,更談不上他在文學史上取得那樣的成就與地位。
——樊駿
光輝工作二十年的老捨先生。
——茅盾
目錄
序
第一部
惶惑
第二部
偷生
第三部
飢餓
精彩書摘
01
祁老太爺什麼也不怕,隻怕慶不瞭八十大壽。在他的壯年,他親眼看見八國聯軍怎樣攻進北京城。後來,他看見瞭清朝的皇帝怎樣退位,和接續不斷的內戰;一會兒九城的城門緊閉,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一會兒城門開瞭,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戰爭沒有嚇倒他,和平使他高興。逢節他要過節,遇年他要祭祖,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公民,隻求消消停停的過著不至於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趕上兵荒馬亂,他也自有辦法: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傢裏老存著全傢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這樣,即使炮彈在空中飛,兵在街上亂跑,他也會關上大門,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便足以消災避難。
為什麼祁老太爺隻預備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呢?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理上,他總以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麼災難,到三個月必定災消難滿,而後諸事大吉。北平的災難恰似一個人免不瞭有些頭疼腦熱,過幾天自然會好瞭的。不信,你看吧,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直皖戰爭有幾個月?直奉戰爭又有好久?啊!聽我的,咱們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
七七抗戰那一年,祁老太爺已經七十五歲。對傢務,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現在的重要工作是澆澆院中的盆花,說說老年間的故事,給籠中的小黃鳥添食換水,和攜著重孫子孫女極慢極慢的去逛大街和護國寺。可是,盧溝橋的炮聲一響,他老人傢便沒法不稍微操點心瞭,誰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呢。
兒子已經是過瞭五十歲的人,而兒媳的身體又老那麼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爺把長孫媳婦叫過來。老人傢最喜歡長孫媳婦,因為第一,她已給祁傢生瞭兒女,教他老人傢有瞭重孫子孫女;第二,她既會持傢,又懂得規矩,一點也不像二孫媳婦那樣把頭發燙得爛雞窩似的,看著心裏就鬧得慌;第三,兒子不常住在傢裏,媳婦又多病,所以事實上是長孫與長孫媳婦當傢,而長孫終日在外教書,晚上還要預備功課與改捲子,那麼一傢十口的衣食茶水,與親友鄰居的慶吊交際,便差不多都由長孫媳婦一手操持瞭;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點她。還有,老人自幼長在北平,耳習目染的和旗籍人學瞭許多規矩禮路:兒媳婦見瞭公公,當然要垂手侍立。可是,兒媳婦既是五十多歲的人,身上又經常的鬧著點病;老人若不教她垂手侍立吧,便破壞瞭傢規;教她立規矩吧,又於心不忍,所以不如乾脆和長孫媳婦商議商議傢中的大事。
祁老人的背雖然有點彎,可是全傢還屬他的身量最高。在壯年的時候,他到處都被叫作“祁大個子”。高身量,長臉,他本應當很有威嚴,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變成一條縫子,於是人們隻看見他的高大的身軀,而覺不齣什麼特彆可敬畏的地方來。到瞭老年,他倒變得好看瞭一些:黃暗的臉,雪白的須眉,眼角腮旁全皺齣永遠含笑的紋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紋與白眉中,看去總是笑眯眯的顯齣和善;在他真發笑的時候,他的小眼放齣一點點光,倒好像是有無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齣來似的。
把長孫媳婦叫來,老人用小鬍梳輕輕的梳著白須,半天沒有齣聲。老人在幼年隻讀過三本小書與六言雜字;少年與壯年吃盡苦處,獨力置買瞭房子,成瞭傢。他的兒子也隻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就去學徒;直到瞭孫輩,纔受瞭風氣的推移,而去入大學讀書。現在,他是老太爺,可是他總覺得學問既不及兒子——兒子到如今還能背誦上下《論語》,而且寫一筆被算命先生推奬的好字——更不及孫子,而很怕他們看不起他。因此,他對晚輩說話的時候總是先愣一會兒,錶示自己很會思想。對長孫媳婦,他本來無須這樣,因為她識字並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談論油鹽醬醋。不過,日久天長,他已養成瞭這個習慣,也就隻好教孫媳婦多站一會兒瞭。
長孫媳婦沒入過學校,所以沒有學名。齣嫁以後,纔由她的丈夫像贈送博士學位似的送給她一個名字——韻梅。韻梅兩個字仿佛不甚走運,始終沒能在祁傢通行得開。公婆和老太爺自然沒有喊她名字的習慣與必要,彆人呢又覺得她隻是個主婦,和“韻”與“梅”似乎都沒多少關係。況且,老太爺以為“韻梅”和“運煤”既然同音,也就應該同一個意思,“好嗎,她一天忙到晚,你們還忍心教她去運煤嗎?”這樣一來,連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瞭,於是她除瞭“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瞭“小順兒的媽”——小順兒是她的小男孩。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隻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做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並不發慌。她梳頭洗臉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時候碰巧瞭把粉擦得很勻,她就好看一些;有時候沒有擦勻,她就不大順眼。當她沒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傢嘲笑的時候,她仍舊一點也不發急,而隨著人傢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氣。
祁老人把白須梳夠,又用手掌輕輕擦瞭兩把,纔對小順兒的媽說:
“咱們的糧食還有多少啊?”
小順兒的媽的又大又水靈的眼很快的轉動瞭兩下,已經猜到老太爺的心意。很脆很快的,她迴答:“還夠吃三個月的呢!”
其實,傢中的糧食並沒有那麼多。她不願因說瞭實話,而惹起老人的囉唆。對老人和兒童,她很會運用善意的欺騙。
“鹹菜呢?”老人提齣第二個重要事項來。
她迴答的更快當:“也夠吃的!乾疙瘩,老鹹蘿蔔,全還有呢!”她知道,即使老人真的要親自點驗,她也能馬上去買些來。
“好!”老人滿意瞭。有瞭三個月的糧食與鹹菜,就是天塌下來,祁傢也會抵抗的。可是老人並不想就這麼結束瞭關切,他必須給長孫媳婦說明白瞭其中的道理:
“日本鬼子又鬧事哪!哼!鬧去吧!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瞭北京城,連皇上都跑瞭,也沒把我的腦袋掰瞭去呀!八國都不行,單是幾個日本小鬼還能有什麼蹦兒?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彆太粗心大膽,起碼得有窩頭和鹹菜吃!”
老人說一句,小順兒的媽點一次頭,或說一聲“是”。老人的話,她已經聽過起碼有五十次,但是還當作新的聽。老人一見有人欣賞自己的話,不由得提高瞭一點嗓音,以便增高感動的力量:
“你公公,彆看他五十多瞭,論操持傢務還差得多呢!你婆婆,簡直是個病包兒,你跟她商量點事兒,她光會哼哼!這一傢,我告訴你,就仗著你跟我!咱們倆要是不操心,一傢子連褲子都穿不上!你信不信?”
小順兒的媽不好意思說“信”,也不好意思說“不信”,隻好低著眼皮笑瞭一下。
“瑞宣還沒迴來哪?”老人問。瑞宣是他的長孫。
“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課呢。”她迴答。
“哼!開瞭炮,還不快快的迴來!瑞豐和他的那個瘋娘們呢?”老人問的是二孫和二孫媳婦——那個把頭發燙成雞窩似的婦人。
“他們倆——”她不知道怎樣迴答好。
“年輕輕的公母倆,老是蜜裏調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真也不怕人傢笑話!”
小順兒的媽笑瞭一下:“這早晚的年輕夫妻都是那個樣兒!”
“我就看不下去!”老人斬釘截鐵的說。“都是你婆婆寵得她!我沒看見過,一個年輕輕的婦道一天老長在北海,東安市場和——什麼電影園來著?”
“我也說不上來!”她真說不上來,因為她幾乎永遠沒有看電影去的機會。
“小三兒呢?”小三兒是瑞全,因為還沒有結婚,所以老人還叫他小三兒;事實上,他已快在大學畢業瞭。
“老三帶著妞子齣去瞭。”妞子是小順兒的妹妹。
“他怎麼不上學呢?”
“老三剛纔跟我講瞭好大半天,說咱們要再不打日本,連北平都要保不住!”小順兒的媽說得很快,可是也很清楚。“說的時候,他把臉都氣紅瞭,又是搓拳,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勸他,反正咱們姓祁的人沒得罪東洋人,他們一定不能欺侮到咱們頭上來!我是好意這麼跟他說,好教他消消氣;喝,哪知道他跟我瞪瞭眼,好像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氣似的!我不敢再言語瞭,他氣哼哼的扯起妞子就齣去瞭!您瞧,我招瞭誰啦?”
老人愣瞭一小會兒,然後感慨著說:“我很不放心小三兒,怕他早晚要惹齣禍來!”
正說到這裏,院裏小順兒撒嬌的喊著:
“爺爺!爺爺!你迴來啦?給我買桃子來沒有?怎麼,沒有?連一個也沒有?爺爺你真沒齣息!”
小順兒的媽在屋中答瞭言:“順兒!不準和爺爺訕臉!再鬍說,我就打你去!”
小順兒不再齣聲,爺爺走瞭進來。小順兒的媽趕緊去倒茶。爺爺(祁天佑)是位五十多歲的黑鬍子小老頭兒。中等身材,相當的富泰,圓臉,重眉毛,大眼睛,頭發和鬍子都很重很黑,很配做個體麵的鋪店的掌櫃的——事實上,他現在確是一傢三間門麵的布鋪掌櫃。他的腳步很重,每走一步,他的臉上的肉就顫動一下。做慣瞭生意,他的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鼻子上幾乎老擰起一鏇笑紋。今天,他的神氣可有些不對。他還要勉強的笑,可是眼睛裏並沒有笑時那點光,鼻子上的一鏇笑紋也好像不能擰緊;笑的時候,他幾乎不敢大大方方的抬起頭來。
“怎樣?老大!”祁老太爺用手指輕輕的抓著白鬍子,就手兒看瞭看兒子的黑鬍子,心中不知怎的有點不安似的。
黑鬍子小老頭很不自然的坐下,好像白鬍子老頭給瞭他一些什麼精神上的壓迫。看瞭父親一眼,他低下頭去,低聲的說:
“時局不大好呢!”
“打得起來嗎?”小順兒的媽以長媳的資格大膽的問。
“人心很不安呢!”
祁老人慢慢的立起來:“小順兒的媽,把頂大門的破缸預備好!”
02
祁傢的房子坐落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說不定,這個地方在當初或者真是個羊圈,因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鬍同那樣直直的,或略微有一兩個彎兒,而是頗像一個葫蘆。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蘆的嘴和脖子,很細很長,而且很髒。葫蘆的嘴是那麼窄小,人們若不留心細找,或嚮郵差打聽,便很容易忽略過去。進瞭葫蘆脖子,看見瞭牆根堆著的垃圾,你纔敢放膽往裏麵走,像哥侖布看到海上有漂浮著的東西纔敢更嚮前進那樣。走瞭幾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見瞭葫蘆的胸:一個東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長的圓圈,中間有兩棵大槐樹,四圍有六七傢人傢。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小巷——葫蘆的腰。穿過“腰”,又是一塊空地,比“胸”大著兩三倍,這便是葫蘆肚兒瞭。“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這還待曆史傢去考查一番,而後纔能斷定。
祁傢的房便是在葫蘆胸裏。街門朝西,斜對著一棵大槐樹。在當初,祁老人選購房子的時候,房子的地位決定瞭他的去取。他愛這個地方。鬍同口是那麼狹窄不惹人注意,使他覺到安全;而葫蘆胸裏有六七傢人傢,又使他覺到溫暖。門外呢,兩株大槐下可供孩子們玩耍,既無車馬,又有槐豆槐花與槐蟲可以當作兒童的玩具。同時,地點雖是陋巷,而西通大街,背後是護國寺——每逢七八兩日有廟會——買東西不算不方便。所以,他決定買下那所房。
房子的本身可不很高明。第一,它沒有格局。院子是東西長而南北短的一個長條,所以南北房不能相對;假若相對起來,院子便被擠成一條縫,而頗像輪船上房艙中間的走道瞭。南房兩間,因此,是緊靠著街門,而北房五間麵對著南院牆。兩間東房是院子的東盡頭;東房北邊有塊小空地,是廁所。南院牆外是一傢老香燭店的曬佛香的場院,有幾株柳樹。幸而有這幾株樹,否則祁傢的南牆外便什麼也沒有,倒好像是火車站上的房子,齣瞭門便是野地瞭。第二,房子蓋得不甚結實。除瞭北房的木料還說得過去,其餘的簡直沒有值得誇贊的地方。在祁老人手裏,南房的山牆與東房的後牆便塌倒過兩次以上,而界牆的——都是碎磚頭砌的——坍倒是每年雨季所必不能免的。院中是一墁土地,沒有甬路;每逢雨季,院中的存水就能有一尺多深,齣入都須打赤腳。
祁老人可是十分喜愛這所房。主要的原因是,這是他自己置買的産業,不論格局與建築怎樣不好,也值得自傲。其次,自從他有瞭這所房,他的人口便有增無減,到今天已是四世同堂!這裏的風水一定是很好!在長孫瑞宣結婚的時候,全部房屋都徹底的翻蓋瞭一次。這次是祁天佑齣的力——他想把父親置買的産業變成一座足以傳世的堡壘,好上足以對得起老人,下對得起兒孫。木料糟瞭的一概撤換,碎磚都換上整磚,而且見木頭的地方全上瞭油漆。經這一修改,這所房子雖然在格局上仍然有欠體麵,可是在實質上卻成瞭小羊圈數一數二的好房子。祁老人看著新房,滿意的嘆瞭口氣。到他做過六十整壽,決定退休以後,他的勞作便都放在美化這所院子上。在南牆根,他逐漸的給種上鞦海棠,玉簪花,綉球,和虎耳草。院中間,他養著四大盆石榴,兩盆夾竹桃,和許多不須費力而能開花的小植物。在南房前麵,他還種瞭兩株棗樹,一株結的是大白棗,一株結的是甜酸的“蓮蓬子兒”。
看著自己的房,自己的兒孫,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覺得自己的一世勞碌並沒有虛擲。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
現在,天佑老夫婦帶著小順兒住南屋。五間北房呢,中間做客廳;客廳裏東西各有一個小門,通到瑞宣與瑞豐的臥室;盡東頭的和盡西頭的一間,都另開屋門,東頭是瑞全的,西頭是祁老太爺的臥室。東屋做廚房,並堆存糧米,煤球,柴火;鼕天,也收藏石榴樹和夾竹桃什麼的。當初,在他買過這所房子來的時候,他須把東屋和南屋都租齣去,纔能顯著院內不太空虛;今天,他自己的兒孫都快住不下瞭。屋子都住滿瞭自傢的人,老者的心裏也就充滿瞭歡喜。他像一株老樹,在院裏生滿瞭枝條,每一條枝上的花葉都是由他生齣去的!
在鬍同裏,他也感到得意。四五十年來,他老住在這裏,而鄰居們總是今天搬來,明天搬走,能一氣住到十年二十年的就少少的。他們生,他們死,他們興旺,他們衰落,隻有祁老人獨自在這裏生瞭根。因傢道興旺而離開這陋巷的,他不去巴結;因傢道衰落而連這陋巷也住不下去的,他也無力去救濟;他隻知道自己老在這裏不動,漸漸的變成全鬍同的老太爺。新搬來的人傢,必定先到他這裏來拜街坊;鄰居有婚喪事設宴,他必坐首席;他是這一帶的老人星,代錶著人口昌旺,與傢道興隆!
在得意裏,他可不敢妄想。他隻希望能在自己的長條院子裏搭起喜棚,慶祝八十整壽。八十歲以後的事,他不願去想;假若老天教他活下去呢,很好;老天若收迴他去呢,他閉眼就走,教子孫們穿著白孝把他送齣城門去!
在葫蘆胸裏,路西有一個門,已經堵死。路南有兩個門,都是清水脊門樓,房子相當的整齊。路北有兩個門,院子都不大,可都住著三四傢人傢。假若路南是貴人區,路北便是貧民區。路東有三個門,盡南頭的便是祁宅。與祁傢一牆之隔的院子也是個長條兒,住著三傢子人。再過去,還有一傢,裏外兩個院子,有二十多間房,住著至少有七八傢子,而且人品很不齊。這可以算作個大雜院。祁老太爺不大看得起這個院子,所以拿那院子的人並不當作街坊看待;為掩飾真正的理由,他總說那個院子隻有少一半在“胸”裏,而多一半在葫蘆腰裏,所以不能算作近鄰,倒好像“胸”與“腰”相隔有十幾裏路似的。
把大雜院除外,祁老人對其餘的五個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級。最被他重視的是由西數第一個——門牌一號——路南的門。這個門裏住著一傢姓錢的,他們搬走過一次,可是不久又搬瞭迴來,前後在這裏已住過十五六年。錢老夫婦和天佑同輩,他的兩個少爺都和瑞宣同過學。現在,大少爺已結瞭婚,二少爺也定瞭婚而還未娶。在一般人眼中,錢傢的人都有點奇怪。他們對人,無論是誰,都極有禮貌,可是也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離,好像對誰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他們一傢人的服裝都永遠落後十年,或二十年,到如今,錢老先生到鼕天還戴紅呢子大風帽。他傢的婦女似乎永遠不齣大門一步;遇必要的時候,她們必須在門口買點針綫或青菜什麼的,也隻把門開開一點縫子,仿佛怕走漏瞭門中什麼秘密似的。他們的男人雖然也和彆傢的一樣齣來進去,可是他們的行動都像極留著神,好使彆人莫測高深。錢老先生沒有做事,很少齣門;隻有在他臉上有點酒意的時候,纔穿著古老的衣服在門口立一會兒,仰頭看著槐花,或嚮兒童們笑一笑。他們的傢境如何?他們有什麼人生的樂趣?有什麼生活上的痛苦?都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院子裏幾乎永遠沒有任何響動。遇上鬍同裏有什麼娶親的,齣殯的,或是來瞭跑旱船或耍猴子的,大傢都齣來看看熱鬧,隻有錢傢的門照舊關得嚴嚴的。他們不像是過日子,而倒像終年的躲債或避難呢。
在全鬍同裏,隻有祁老人和瑞宣常到錢傢來,知道一些錢傢的“秘密”。其實,錢傢並沒有什麼秘密。祁老人心中很明白這個,但是不願對彆人說。這樣,他就仿佛有一種替錢傢保守秘密的責任似的,而增高瞭自己的身份。
錢傢的院子不大,而滿種著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種就有許多是由這裏得來的。錢老先生的屋裏,除瞭鮮花,便是舊書與破字畫。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澆花,看書,畫畫,和吟詩。到特彆高興的時候,他纔喝兩盅自己泡的茵陳酒。錢老先生是個詩人。他的詩不給彆人看,而隻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照著他的理想安排的,並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他有時候挨餓,挨餓他也不齣一聲。他的大少爺在中學教幾點鍾書,在趣味上也頗有父風。二少爺是這一傢中最沒有詩意的,他開駛汽車。錢老先生決不反對兒子去開汽車,而隻不喜聞兒子身上的汽油味;因此,二少爺不大迴傢來,雖然並沒有因汽油味和父親犯瞭什麼意見。至於錢傢的婦女,她們並不是因為男子專製而不齣大門,而倒是為瞭服裝太舊,自慚形穢。錢先生與兒子絕對不是肯壓迫任何人的人,可是他們的金錢能力與生活的趣味使他們毫不注意到服裝上來,於是傢中的婦女也就隻好深藏簡齣的不齣去多暴露自己的缺陷。
在祁老人與錢先生的交往中,祁老人老來看錢先生,而錢先生絕對不到祁傢去。假若祁老人帶來一瓶酒,送給錢先生,錢先生必定馬上派兒子送來比一瓶酒貴著兩三倍的一些禮物;他永遠不白受人傢的東西。他的手中永遠沒有寬裕過,因為他永遠不算賬,不記賬。有錢他就花掉,沒錢他會愣著想詩。他的大少爺也有這樣的脾氣。他寜可多在傢中練習幾點鍾的畫,而不肯去多教幾點鍾的書,增加一點收入。
論性格,論學識,論趣味,祁老人都沒有和錢先生成為好友的可能。可是,他們居然成瞭好朋友。在祁老人呢,他,第一,需要個年老的朋友,好有個地方去播放他的陳榖子爛芝麻。第二,他佩服錢老人的學問和人品。在錢先生呢,他一輩子不肯去巴結任何人,但是有願與他來往的,他就不便拒絕。他非常的清高,可並沒有看不起人的惡習氣。假若有人願意來看他,他是個頂和藹可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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