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堂人文素養課· 麵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我們如何找到安身立命之本?
許紀霖、梁文道、劉擎等學者探討重建心靈世界之法。
麵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我們如何找到安身立命之本?在《何以安身立命》中,許紀霖先生通過與眾位學者的談話,分多個層次對我們每一個人如何在這個時代安身立命進行瞭探討:我們要如何名對自己?找到麵對死亡、信仰和文化環境的方法。如何看待我們的曆史?如何看待世界的發展趨勢?新天下主義、伊斯蘭國問題。如何麵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力求為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們找到重建自己內心的方法。
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特聘教授、曆史係博士生導師、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長,華東師範大學-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現代中國與世界聯閤研究中心中方主任,兼任上海市社聯常委、上海市曆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先後在香港中文大學、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美國哈佛大學、颱灣中央研究院、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日本愛知大學、東京大學、德國柏林自由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或高級訪問學者。主要從事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與知識分子的研究以及上海城市文化研究,近著有:《中國知識分子十論》、《啓濛的自我瓦解》(閤著)、《大時代中的知識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閤著)、《啓濛如何起死迴生》、《當代中國的啓濛與反啓濛》等。《中國知識分子十論》一書2005年獲得首屆中國國傢圖書館文津圖書奬。
自序
第yi編 何以安身立命
儒、耶、佛對話當代人的心靈世界
現代人如何麵對死亡?
知識分子:文化托命之人
第二編 換一種視野看中國
何謂現代,誰之中國
新文化運動的雙城記
迴眸中國思想史研究的重要傳統
第三編 這世界怎麼瞭
從中東的民主睏境到歐洲的穆斯林難題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如何麵對無所不在的暴力?
新天下主義:當中國遭遇世界
第四編 一個陌生的時代
中式教育打敗西方瞭嗎?
科學傢、同性戀與國傢利益
移動互聯網時代的閱讀革命
網絡時代的語言暴動與教主現象
有尊嚴地活著,有尊嚴地死去
許紀霖:
對於生死問題,我個人的理解比較接近道傢。從道傢角度來說,死亡隻是迴歸自然,就像一片樹葉,從樹木上麵成長,到瞭鞦天被寒風颳到地麵,又重新化為泥土,成為養料,第二年春天再生,生生死死,一切都是自然的造化。我不知道佛教怎麼看,請成慶博士為我們簡單解釋一下。
成慶:
佛教講輪迴,在輪迴,你的生命就沒有終止,它不說迴歸自然,而是說這就是“實相”,翻譯過來就是指真理。如果從道傢角度來講,生命流轉沒有斷滅、沒有虛無、沒有消失,輪迴也挺好的,是值得歌頌的。
但有一點,佛陀講,不管當下你是苦還是樂,在生命流轉的過程中有一個核心的東西是沒有辦法解決的,那就是:你在每一次生命存在的樣態當中都有苦的相貌。有的人說我不苦,為什麼呢?我生活很安逸。但是,你對死亡的恐懼苦不苦?你對失去目前擁有財物的恐懼,苦不苦?還是苦的。但又有另外一種觀點反駁,你怎麼知道你上輩子的苦,你現在換瞭一個存在的形態瞭。這不是說當你迴憶起上輩子的苦纔會害怕這輩子的苦,而是你當下就是苦,因此,輪迴其實並不好玩,並不像許老師描寫得那麼詩意,其實充滿著苦難跟不安。因此佛教講,你的生命的確沒有終止。但是有一點,你玩夠瞭沒有?你沒有玩夠,那就繼續不斷地像自然一樣不斷地循環,但是佛教要chaoyue輪迴,佛教有一個zhongji目的要去chaoyue。
怎麼和那些死去的人和解?佛教裏麵有一種很重要的修行方法叫作迴嚮。很多人做法事、誦經,或者行種種的功德,通過一定的方法迴嚮給亡者,建立這樣的互利聯係。你說那個聯係在哪裏?佛教當然會用教理去說明這個聯係。但是它不是說,我的父親或者我的爺爺變成這個、變成那個,好像始終飄浮在那裏,不是要建立這樣的聯係。而是說我隻要觀察我的心,流露齣智慧和慈悲心做事情,就可以心的力量去感應。佛教講感應,就像磁場的感應一樣,我看不到沒有關係。因此這個聯係是使用這樣的方式建立的。
許紀霖:
有年春節期間我在日本東京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我住的宿捨旁邊,有幾個小神社。我很好奇,走過去看看,就是在居民樓之間,很小的神社。我覺得很有意思,拍瞭幾張照片,結果當天晚上我就發燒瞭,纔想起來過去老人傢一直告訴我們,墓地是不能拍照的,否則驚動瞭死去的人,冒犯瞭鬼神,就會有懲罰。這多少是東方人的觀念。但我嚮劍波請教一個問題,基督教神學裏麵有沒有鬼神的觀念?
黃劍波:
基督教神學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體係,我們一般說基督教是一神教。但是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至少早期的基督教,尤其在歐洲興起的時候,除瞭有我們今天看到的官方正統的基督教這一套神學之外,其實還融閤瞭相當多的民間傳統。在這些民間傳統中,西方和中國關於鬼魂、靈魂的想法是蠻接近、類似的,這是其一。其二,在《聖經》裏麵,在舊約時代至少也可以看到,確實存在著所謂的交鬼這些案例。在新約時代,同樣地我們也看到耶穌的神跡,趕鬼等神跡奇事。從這個意義來講,基督教雖然一般說是一神教,但並不否認鬼魂世界的存在,反倒認為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東西。
當然,在這裏麵齣現一個問題,就是鬼魂世界到底在哪裏,如何麵對,如何看得到。在這個問題上,很有意思的是基督教內部確實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說關於人死後,尤其信徒死後到底去瞭哪兒。比較多的人會認為基督徒的死去是進入到我剛剛講的,“阿爸父”的懷抱,意思就是安睡瞭,在一個樂園當中安睡。要等到耶穌基督的再次到來,那個時候身體完全復活,永遠地與上帝同在,所以那是進入到真正的天堂。當然這是其中的一種理解,關於末世的問題,基督教有相當多的不同的理解。
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什麼呢?對照我們自己所熟悉的傳統,我們一般會說,自己傢的人去世,就稱為祖先。但什麼樣的人容易成為鬼魂呢?孤魂野鬼,意思是說沒有人拜祭,沒有人延續祭祀,這就變成孤魂野鬼,這種是容易作祟的。當然有一些人認為,我們傢的祖先就是你們傢的鬼,意思是說我們傢的祖先要保護我,而對你就有一些不好的作祟。
我想稍微迴到剛剛講到的一個問題,張老師提到,是不是有可能免於恐懼,免於對死亡的恐懼。雖然剛纔提到在基督教裏麵,死亡是一個逗號,因此不須恐懼。但是還有另一種思考方式認為:第yi,恐懼是不可能完全免除的;第二,也不須完全免除;第三,這種對肉體死亡的恐懼本身有它積極的價值,其價值在於,如果一個人對肉體死亡的恐懼能夠帶來對靈魂或者永恒生命的追求,那這個恐懼是好的,甚至是值得鼓勵的。我們看哲學史上,剋爾凱郭爾專門寫過這樣一本書《恐懼與戰栗》,講人與上帝的關係。
因此從這個意義來講,基督教談死亡,不僅從肉體死亡的角度談,也包括關於死後的看法,也會提到在世的時間和我們肉體死亡以後的時間,其實都是在講人這一生應該試圖恢復的四個層麵的關係。我再次藉用許老師的詞“和解”——恢復人與自己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對於基督徒來說,zui重要的是恢復人與上帝的關係。
許紀霖:
講到孤魂野鬼,上個月我在颱灣訪問,颱中附近有一個叫鹿港的地方,是颱灣古代的三大港口古鎮之一,羅大佑有一首歌就叫《鹿港小鎮》。陪我去的是東海大學曆史係一位研究颱灣民俗文化的退休教授,他帶我看瞭路邊好幾座寺廟,祭祀的都是當年傳說中的孤魂野鬼。按照閩南人的說法,因為沒有後人安頓這些孤魂野鬼的靈魂,擔心他們會到人間騷擾活著的人的日常生活,所以專門立寺廟祭祀他們,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安寜。然而,儒傢對鬼神是采取一種不可知論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祭神如神在,文江教授對儒傢的研究是很有功力的,我想請教您從儒傢的角度怎麼看人鬼之事?
張文江:
從儒傢尤其是理學的角度來看,鬼神是所謂“二氣之良能也”(張載《正濛·太和》)。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有其深刻含義,並不像字麵理解的那麼簡單。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孔子這個態度其實可以看成保護,人應該處理好屬於人的事情。先秦的孔子、老子、莊子,對鬼神都持相對理性的態度。普通人如果妄談鬼神或者接近鬼神的話,或許會受到負麵能量的乾擾,所以說要敬而遠之。孔子沒有說無鬼神,而是敬鬼神而遠之。
剛纔的討論之中,談到道傢很瀟灑。我覺得就像每個普通人都不容易一樣,三教也不容易,裏麵有很具體的東西。成慶博士說到苦,隻有在生活當中體會到苦,纔可以說沾瞭一點兒佛教的皮毛,而不是搬弄一些來自概論的名詞。黃老師談到恐懼,對恐懼有瞭真實的感覺,也會體會到基督教比較深入的內涵,這並不是每一個教徒都能體會到的。宋美齡在很晚的時候,有一次讀經時真實看到瞭景象,她纔真正認識瞭聖靈(《我怎樣成為一個基督徒》)。
道傢的瀟灑,依然來自這種情緒,是對這種情緒的化解或者和解,zui後纔齣來的瀟灑。當然,所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不是真實的莊子形象?讀《德充符》《大宗師》等,纔可以知道,莊子對人生殘酷的一麵,有多麼深刻的體會。這種恐懼如果不能和解或化解,放任它凝聚起來,那麼怨念的纍積,或許真會導緻難以想象的心理事件齣現。
許紀霖:我曾經帶過一個博士生,名字叫張剛,他是中國科技大學畢業,在上海的航天部門工作,突然被查齣來患瞭骨癌,開刀以後,到華東師範大學先是來讀社會學係碩士,後來又不斷來聽我的課,要讀我的博士,我收瞭他。我知道對他來說,讀博士不是為瞭一張文憑,也不是僅僅為瞭學一點兒知識。雖然我知道他對人文知識有特彆的興趣,但我猜他是要通過學習,戰勝內心對死亡的恐懼。死亡就是一把掛在頭上的、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的達摩剋利斯之劍。
不幸的是,六年以後,他的癌癥復發,而且是大爆發,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全身轉移。在他臨終的那一年,我和其他同學都勸他讀一點兒宗教的書,比如《聖經》、佛教的書。我覺得儒傢在zhongji性的生死問題上,比起佛教和基督教來說,還是淺瞭一些。颱灣的自由主義大傢殷海光先生當年患瞭癌癥,zui後在夫人的影響下,皈依瞭基督教。然而,張剛在臨終之前,既沒有接受佛教,也沒有皈依基督,他是以一種中國式的非常自然的方式,坦然麵對死亡一刻的來臨。他寫下瞭許多文字,在網上流傳很廣,對死亡看得非常超然,我這裏念幾段他的文字:
信仰對我們來說,相當於一把椅子,你坐在這上麵不至於摔倒。我已經找到瞭自己的椅子,我已經找到瞭支撐我安身立命的理由……我的內心是充滿力量的,所謂俯仰無愧於天地的浩然正氣。“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所以隻要有機會,我會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獲罪於天,無可禱也”,所以在事已不可為的時候,我也可以平靜接受自己的命運。我想,如果一個人的內心力量足夠強大的話,那麼這已經足以支撐他安身立命,走過人生,不需要一個人格化的上帝做支撐。
在生命的zui後我會很平靜地閉上眼睛,因為像理想中的那樣,我來過這樣世界,我很囂張地、很肆無忌憚地生活著,我又幸福地離去瞭,我很滿足。
如果有一天,我的肉體離你而去瞭,你應該瞭解,我還活在你心裏,在你衝我微微笑的時候,我也會對著你微微笑。在你不開心的時候,你可以對我訴說。我會在天上永遠用溫柔的目光看著你,鼓勵你。多年以後你也死去瞭,那時候我們就會在天上相聚,那時候我們就會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從張剛那裏,我發現中國人有自己的生死觀,不必藉助於chaoyue性的上帝和菩薩,以一種道傢迴歸自然的坦然和儒傢注重此刻的從容,依然可以麵對令人恐懼的死亡。
張剛之所以能夠在生命的zui後一刻錶現從容,我發現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經驗是,沒有過於看重自我,時刻關心的是彆人。有一次我去看他,很偶然地告訴他,我妻子不久前體檢的時候發現某個異常,醫生告訴說要復查。過瞭一個禮拜他專門打電話問我:“老師,師母復查的結果齣來瞭嗎?”那一刻,我非常感動,一個自己已經距離死亡不遠的年輕人,心裏zui掛念的,不是自己,而是彆人!他一直到生命結束,都在資助幾位大彆山的失學兒童。關心彆人,也是戰勝死亡的一種方式,而且是重要的方式。張剛走瞭之後,我寫瞭一篇文章討論瞭他的生死觀,題目叫作《微笑著麵對死神:一個年輕人的生死觀》。
黃劍波:
講到這裏感覺有一點心靈雞湯的樣子,但我真的不希望是心靈雞湯,而是我們每個人都自己去麵對、思考的問題。我特彆喜歡剛剛許老師講的時候用到的一個詞叫作有尊嚴。我自己所在的研究所,所長在10月份的時候去世。在他去世以前的一段時間,他住在醫院,癌癥晚期。我幾次要求說能不能去看他,他堅決拒絕。其實我後來能夠更多地理解這一點,因為他不希望讓人看到他那種痛苦甚至是沒有尊嚴的樣子。
所以我想有尊嚴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覺得張剛同學的案例是非常好的例子。而另一方麵,第yi,既然死亡是反正要來的,那不如好好活;第二,既然要好好活,那不僅僅麵嚮自己,更要麵嚮彆人。
所以關於這一點,基督教的傳統當中有很多非常美好的例子,可能大傢比較熟悉的,比如特蕾莎修女,在印度,她作為一個天主教徒願意接觸、幫助那些印度教的人。尤其是幫助他們處理對死亡的恐懼,而且她自己也要處理很多的苦活、髒活。對她來說,她甚至是天天都經曆死亡。事實上我們現在所說的臨終關懷,就是這樣一種設置。不是說其他的文化、宗教傳統沒有對於死亡的關懷,而是說作為現代意義上的臨終關懷的設置,也基本上是從基督教的傳統中生發齣來的。所以好好活不僅是麵嚮自己活,還有更重要的,麵嚮他人活。去服侍、去幫助,去真正地呈現自己活著的意義。
迴到基督教來說,還有第三點我覺得更加重要。在基督教的傳統看來,其實人活著是為瞭更高的目的。不僅僅麵嚮自己,也不僅僅麵嚮他人,還應該麵嚮上帝。不用上帝這個詞的話,可以換一個,麵嚮zhongji、麵嚮永恒,或者你可以換另外一個詞。總之,麵嚮自己好好活,麵嚮他人好好活,麵嚮永恒,麵嚮更好的zhongji,可以更好地活下去。
張文江:
我zui後解釋兩段文字作為結束。一段是《老子》的五十章,原文是談生死:“齣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這段文字有很多解釋,我嘗試取其中一種:把人的生命各分為三,3/10在生的層麵,3/10在死的層麵,還有3/10在由生走嚮死的層麵。為什麼由生走嚮死?因為過於貪戀生,無止境地滿足物欲,就是走嚮死。這是我們各占3/10的平凡人生,那麼加起來是九,是否還有剩下的一?原文沒有說,隻描繪瞭一段傳說中的“善攝生者”,完全是神奇的景象,什麼災難都躲避開他。在剩下的1/10中,還有一小部分的可能性,通過修持完全消除死亡的陰影。這是中國文化裏道傢特有的想象,成為後世丹道的追求。
另外有一段文字經常被人引用,雖然耳熟能詳,我覺得還是可以再一次分享。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John Donne)的布道詞,原文說:“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所以說,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成慶:
從我的角度談,其實大多數人可能期許自己未來的死亡是“好死”。好死是什麼意思?剛剛許老師也說瞭,有尊嚴地去死,或者說死的時候不要那麼痛苦、恐懼。但我思考自己未來的景象並不是有尊嚴地去死,也不在於死得很好看,就算我被車撞死,我心裏有沒有一絲的貪戀跟放不下。
或者有的人覺得很奇怪,像中國古代高僧傳裏麵講,那些高僧都是坐脫立亡,我沒有那個功夫,但我至少會說,我並不期待一定要在一個很好的環境死掉,我隻要在當下生命中去不斷地做生命的減法。人生總是在做加法,要這個,要那個,但從死亡的角度來說,人生應該形成這樣的態度,這個東西我得到瞭,沒有關係,我很開心,但是我不會做加法去執著它。當你慢慢做減法的時候,減到zui後,你發現減到什麼程度瞭?所有的一切來來去去就像一條河流一樣,來來去去奔流不息,留下什麼呢?隻不過是一個生命流轉的樣貌而已。
如果說有一天,我達到這個境界,我覺得很開心,這就是我的目標。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一個消息說某某成老師被車撞死瞭,請不要為我擔心,為什麼?核心不在那個“死相”上,而是在我自己內心裏,一生中zui後的那一念是否有煩擾,是否有貪心,那一刻纔是檢驗我對佛教的理解是否真正深入的核心原則,而不是說,你要看我死得好漂亮。如果我有自我期待的話,就是這一點上麵,是我努力的方嚮。
許紀霖:
一個人的一生,zui重要的是要有尊嚴。有尊嚴地活,有尊嚴地死。生與死是同一個過程。在張剛彌留之際,我去醫院看他,我到現在還記得,在生命的zui後一刻,在被搶救之際,他無意識地扶瞭一下眼鏡,即使生命即將終結,眼鏡也要戴正。
王元化先生也是這樣,一生zui看重的就是尊嚴兩個字。先生晚年患上瞭癌癥,生前再三對傢屬和身邊人說:到zui後一刻韆萬不要搶救,我不想做插滿管子的植物人。為什麼?在他看來,假如一個人他的腦子死亡瞭,不能思考瞭,失去意識瞭,生命就沒有意義瞭。王先生對人的理解,就是一個會思想、有獨立意誌的存在,這是人的尊嚴所在。
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每個人手裏總是捏著一張終於要來臨的走嚮死亡的船票。然而,zui大的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恐懼的恐懼。一旦我們從各種宗教和文明當中瞭解到何為死亡、生死的意義,或許就可以戰勝恐懼,從容麵對。明白瞭何為死,就知道瞭為何生。以後這個“現代人的安身立命”係列,將繼續邀請專傢學者從人性深處的其他一些方麵,比如如何對待苦難、焦慮、貪欲、虛榮、妒忌等,與大傢一起探討。
……
自序
這是zui好的時代,這是zui壞的時代;
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
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
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
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鼕;
人們麵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麵前一無所有;
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
狄更斯在《雙城記》的名言,似乎再一次在天際迴蕩。對於這個陌生的時代,每個人由於所處的位置、利益和價值觀的不同,竟然有截然相反的感受。這個時代變得撕裂、難以思議,但又需要去理解、闡述、適應並改變它。
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裏,如何安身立命?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應該做什麼,又能夠做什麼?
知識分子,與其說是一種職業,不如說是一種精神。已故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義德,他說知識分子就是一些具有業餘精神的人,對他來說,研究不是為瞭謀生,而是像業餘玩遊戲一樣,是一種愛好,甚至是一種天職。美國社會學傢科塞,講得更明確,說知識分子不是靠思想生存,是為思想而活著的人。知識分子典範地代錶瞭啓濛一代人,有理性、有獨立思考、有自己的意誌力。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說叫“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孔夫子也說過類似的意思:“士誌於道”。“士”是古代的知識分子,“誌於道”有兩層意思。第yi,要探究和闡釋個人、社會、世界和乃至宇宙的根本之道,這是知的層麵。第二,不僅要“知”,
而且還要“行”,親身實踐自己所認知的道。用王陽明的話叫“知行閤一”。這與卡爾·馬剋思的精神不謀而閤。德國柏林的洪堡大學,大廳樓梯的正麵,寫的正是馬剋思的名言:“哲學傢重要的不是認識世界,而是改造世界”。
在中國古代,究竟誰能代錶道?皇帝是天之子,似乎壟斷瞭天命、天道。但我尊重的、美國研究中國思想史的quanwei張灝教授認為,中國古代有雙重quanwei,一重quanwei是天子,代錶政統,另一重quanwei是讀書人,同樣代錶天命、天道,他們代錶瞭道統。皇帝再有威風,也得尊敬孔夫子,朝拜孔廟,因為孔夫子代錶著與皇權平行的另一重quanwei,這就是道統。皇帝是否代錶天命,不由皇帝自己說瞭算,天命的解釋權在士大夫那裏,士大夫壟斷瞭天命的解釋權。因為同樣秉承天命,所以纔有孟子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我把這些承擔天命的知識分子,稱為“文化托命之人”。
中國的知識分子,從古到今,常懷苦痛。這種苦痛被稱為“憂患意識”,為傢國天下憂心。一般人不會有這種意識,但知識分子會為他自己利益不相乾的事而痛苦。知識分子一定有傢國天下情懷,對身處的地方、國傢和世界充滿瞭深切的關懷。知識分子天生就是情懷黨,如果沒有傢國天下情懷,還真不能算什麼知識分子。
也有些人說:“我總是在生活的錶層”,不往深處去探究,處之安然,這就心安瞭。好奇心害死貓,很多事情你搞清楚瞭就很痛苦,看清瞭宇宙,以萬物為芻狗,宇宙是殘酷的;看透瞭人性,人性深處有幽暗麵,會覺得很痛苦。所以鄭闆橋說“難得糊塗”,這是一種道傢的活法。但儒傢的活法一定要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打破沙鍋問到底,把宇宙、人生、人性當中zui深層的東西發掘齣來,而且還要知其不可而為之,與黑暗搏鬥,所以知識分子的命運通常與痛苦相伴,這是他的宿命,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再痛苦,也要往前走,像魯迅筆下的“過客”那樣。往前走,首先要的是再迴首,從已經逝去的曆史中吸取知性的智慧與精神的支撐。再迴首,就是懷舊。對於我來說,我所懷戀的舊,一個是民國,另一個是20世紀80年代。
民國是一個短命的朝代,1911—1949年,半個世紀都不到。但這個短命的朝代非常豐富,非常精彩,可以說是一個“華麗的亂世”,在知識分子當中,齣瞭不少“民國範兒”。
什麼是“民國範兒”?在我看來,“民國範兒”的第yi個特點乃是“純真”。近代中國曆史當中有一所獨yi無二的大學,就是隻有七年曆史的西南聯閤大學,但是它創造瞭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跡,七年卻産生齣瞭兩個諾貝爾奬獲得者、一百五十七個兩院院士,無數的學者大師。西南聯大如今已經成為神話,也可以說是絕唱。我到颱灣去,颱灣的朋友告訴我說:他們年輕的時候,大傢都讀颱灣版的《青春之歌》——是鹿橋創作的長篇小說《未央歌》。這書我後來買來讀瞭幾頁,有點兒看不下去,小說寫的就是西南聯大學生的生活,但小說裏的人實在麼太純真瞭,純真得讓我覺得好像有點失真。究竟是小說齣瞭問題,還是我齣瞭問題?我想瞭半天,發現是我自己齣瞭問題。我們這代人經曆太復雜,心思也磨礪得太復雜,人際關係更復雜,已經不能欣賞、也難以想象曾經有過的純真年代。而那個時代的西南聯大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有非常純真的東西。戰爭年代前方在打仗,他們就在後方讀書,日本鬼子的飛機來轟炸,經常要“跑警報”,躲到防空洞裏去,但是他們整個心態非常安寜。“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他們的戰場就在學術崗位上。在戰爭環境裏麵,這些學術大師寫瞭很多經典。
“民國範兒”的第二個特點是“德性”。民國時期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有一個著名的太太客廳,客廳主人是當年的北平知識界女神林徽因,她既漂亮又聰明,又很有交際能力,每天下午在她的傢裏許多學者、作傢聚集,喝英國下午茶,談學問、談思想,很有魏晉名士清談和風流的氣度。每天太太客廳必到的是一位器宇軒昂、風流倜儻的紳士,英國留學迴來的大哲學傢金嶽霖,他很有智慧,幽默,其風度遠在林徽因的丈夫、著名建築學傢梁思成之上。有一天,林徽因沮喪地對丈夫說:“思成,我現在有個大苦惱。我發現我愛上老金瞭,但是我也愛你。我怎麼辦呢?”梁思成說:“讓我想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對林徽因說:“我想瞭一個晚上,我覺得不配你,還是老金配你,我退齣吧。”林徽因很感動,就與金嶽霖商量。金嶽霖說:“還是我退齣吧。”但他對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說:“我隻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們還是讓我每天下午到‘太太客廳’來喝茶。”這三位後來就成為終生的朋友。林徽因先離世,zui後梁思成臨死之前,叮囑兒子說:“我走瞭之後,你一定要照顧好金爸爸”。這種德性既是中國古代的君子之美,也受到瞭西方的羅曼蒂剋的影響,在他們那代人身上,中西文化中zui好的德性交融在一起,形成獨有的風範。
不要以為梁思成、林徽因、金嶽霖是孤案,隻能發生在紳士身上,在左翼知識分子那裏,也有一段著名的傳奇。瞿鞦白在上海大學教書期間,與他的學生楊之華相戀。楊之華是早期中共黨員中齣名的美女,已經是有夫之婦,但夫妻感情並不好。鞦白與之華去浙江與她的丈夫瀋劍龍談判,竟然相談甚歡。zui後在《民國日報》上同時刊齣三則廣告:第yi則是“某年某月某日起,瀋劍龍和楊之華脫離戀愛關係”;第二則是“某年某月某日起,瞿鞦白和楊之華結閤戀愛關係”;第三則是“某年某月某日起,瀋劍龍和瞿鞦白結閤朋友關係”。據鄭超麟迴憶,有一天他去鞦白和之華的新傢,說話間進來一個人。他們介紹說:“這位是劍龍”,鞦白與他親密得如同老朋友一般,之華招待他,也好像齣嫁的妹妹招待嫡親的哥哥。當然,你可以說這些都是傳奇,有後人編造加工的成分,但在今天這樣一個到處都是凡夫俗子的時代,你要編個傳奇都沒有瞭,因為沒有瞭這樣的素材,沒有瞭這樣的故事瞭。
“民國範兒”的第三個特點我稱之為“趣味”。民國的知識分子,無論從事人文的、社會科學的,還是從事自然科學的,都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和文化品味。這與中國古代社會的風氣有關。傳統中國沒有階級的等級之分,因為士農工商四大階級不是世襲的,而是上下流動的。沒有等級,但錢穆先生指齣,雖然沒有階級,卻有流品之分。這個流品,就是文化的分層。清流、濁流,涇渭分明。民國知識分子繼承瞭傳統文化中對流品的追求。許多科學傢研究的是自然科學,其人文修養遠在今日的文科教授之上。比如諾貝爾奬獲得者楊振寜教授的古典文學修養,連王元化先生都非常稱贊。民國的知識分子學貫中西,融會古今。著名哲學傢湯用彤先生在北大開課,既有古希臘哲學,也有印度哲學和佛教,還有中國的宋明理學與魏晉玄學,他的學生張豈之說:“湯先生講的中國哲學就像中國哲學,講的西方哲學就像西方哲學,沒有讓人感到有什麼勉強處”。湯先生提齣“融會中西”“接通華梵”,既不排外,也非復古,將中西印三大文化置於同等的位置比較研究,但不忘以中國文化為主體本位。陳寅恪先生提齣的“一方麵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麵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就是這些“新派中的舊派”的文化態度。
錢理群教授曾經有一名言,說今日的清華北大學生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但一般人沒有注意到他還有另外一句話,說今天中國的文壇隻剩下一些“沒有文化的學者”和“沒有趣味的文人”。很多學者沒文化,隻是一個趣味索然的專傢,一離開他的專業領域,基本就是無知,有一些文人好像有點兒文化,但是沒有趣味,寫齣來的文章趣味很低。學術是要講究流品和趣味的。在科學上,愛因斯坦代錶瞭物理學zui高的趣味,發現引力波也是對物理學zui高流品的追求。相對論和發現引力波有沒有實用價值?恐怕很難說清楚,中國的科學傢太實用,不會去追求科學本身的內在價值,隻問成功,不問趣味。如今學界到處彌漫著急功近利的氛圍。前年內地有一個大學的本科大四學生,要來麵試直升研究生,說自己已經與老師閤作,發錶瞭6篇論文,這些論文,基本是人雲亦雲,沒有什麼學術價值,更缺乏學術品味。我給他迴封信說,大學期間zui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學術品味,而不是匆忙為發論文而發論文,因為你還不知道什麼叫卓越,什麼叫平庸,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這位學生完全不理解我在做什麼,因為這個時代教給他的,隻是成功二字,發論文就是成功,品味二字,聽都沒有聽說過。而在民國的一流大學,發錶倒是其次的,重要的“好”。陳寅恪先生當年連大學文憑都沒有,隻發錶瞭一篇文章,梁啓超推薦他到清華國學院擔任導師,清華校長有點兒為難,梁任公就生氣瞭,說:“這個陳寅恪半篇文章就抵得上我梁某人著作等身!”校長一聽,梁任公都這樣肯定他瞭,立即同意聘任,因為他信任梁啓超的眼光,信任大師的學術品味,而不相信數字。
民國範兒的第四個特點是“尊嚴”。知識分子守護的zui核心價值,乃是人文精神,人文精神的核心是把人視作目的,而不是工具。人zui可貴的一是生命,二是尊嚴。這是zui重要的。一個文明的社會,首先尊重人的生命,但更重要的是尊重人的精神尊嚴。前兩年南京大學學生創作瞭一部話劇叫《蔣公的麵子》,講的是抗戰期間發生在中央大學的一個真實的故事,蔣委員長兼任中央大學校長,請三位教授去吃飯,三位教授一位是對蔣有看法的左翼知識分子,一位是清高的逍遙派,一位是很有政治欲望的保守派,他們各有自己的算盤,想去赴宴,又怕被人說閑話,因此很糾結。到底給不給蔣公一個麵子,形成瞭一颱戲。民國時代的知識分子是有尊嚴的,“天子呼來不上船”。1944年教育部給湯用彤先生的代錶作《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頒瞭zui高學術奬,用彤先生很不高興,對朋友說:“多少年來一嚮是我給學生分數,我要誰給我的書評奬!”在權力麵前,他是有傲氣的,他討厭“以吏為師”,看不起那些高高在上、不學無術的行政官僚,他鄙夷地說:“誰能評我的書,他們看得懂嗎?”民國知識分子留下的zui重要的精神遺産,乃是人的尊嚴和士的氣節。
當我這樣稱頌民國知識分子的時候,有人不以為然,說難道民國沒有爛人嗎?你看錢锺書寫的《圍城》,這個三閭大學就是他曾經任教過的藍田師範學院,不是有好多庸人、爛人嗎?的確,每個時代都有俗儒、爛人,《儒林外史》裏麵各種各樣人物,不都是俗儒嗎?但是比較不同的時代,不是比爛,爛人任何時代都有,而是比高度、比風氣。民國的確有很多庸人和爛人,但是那個時代有一批卓越之士,不是一兩個,而是一群,zui重要的是,是這些“民國範兒”主導瞭士林的風氣,讓那些庸人、爛人不敢明目張膽地當真小人,隻能做僞君子,口是心非的僞君子。有真君子在那兒,有好風氣在那裏,所以學界比較正派。如今有些人喜歡比爛,你說中國不好,他就說美國也有不好啊,用彆人的爛為自己的爛辯護。文化與文化比,民族與民族比,時代與時代比,不是比爛,而要比高度、比風氣。我記得列寜曾經引用過俄國有一個很有名的諺語,他說:“鷹有時候比雞飛得低,但是雞永遠不可能像鷹飛得那麼高”。
對於我來說,民國是一重值得懷戀的舊,另一重懷戀的舊,是20世紀的80年代。
從1982年畢業留校至今,我在大學任教已經34年。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60後、70後、80後的學生一波接一波,從校園趟過,如今教室裏坐滿的,是90後。春去鞦來,花落花開,歸來的春,已不是過去那個春,重開的花,亦非原來那隻花。
30年光陰彈指一揮間,若問校園生活究竟有何變化?我的腦海中跳齣兩個色彩分明的意象:以1990年代中期為界,如果說之前的校園如一汪激蕩的大海,那麼其後的大學則變成瞭一口沉重的燜鍋。
前幾年,中國颳過一陣“80年代”懷舊風。我得承認,我也是一位80年代之子,是那個時代啓濛運動的精神産兒,時光到瞭21世紀第二個十年,我的思想跟隨著時代前行,但內心的靈魂依然為80年代塑造,似乎是一個很不適時宜的80年代遺民。作為“wenge”之後首屆77級大學生,2000年,我曾寫過一篇《大學年代:我的精神搖籃》的迴憶。一位70後的學生讀瞭之後,無限羨慕地對我說:“老師,80年代的校園生活,真令人嚮往啊!”另一位80後的學生則滿腹狐疑地問:“80年代真的那麼好嗎?會不會是一個被你們虛構齣來的傳說?”
20世紀80年代,究竟是令人神往的過去,還是後人虛構的神話——這恐怕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於今天來說,80年代已經成為一種批判現實的曆史想象。作為一個80年代的親身經曆者,我隻是想說,80年代擁有與當下完全相反的氣質,那是一個充滿生機、活力和對未來憧憬的年代。
在那個年代裏,校園充滿著理想主義的氣息。那是剛剛過去不久的革命年代殘餘物。革命死瞭,革命精神萬歲。革命精神的超時代內核,乃是對現實的不滿與chaoyue,是對烏托邦理想的普羅米修斯式追求。縱然昔日的革命理想已經幻滅,但從革命年代走過來的紅wei兵一代學生,依然堅信缺乏理想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人生。於是,對共産主義烏托邦的嚮往,代之以對中華民族融入世界、走嚮現代化明天的憧憬。那個年代的人們,格外看重精神生活,不那麼物質、不那麼功利,常常為內心的激情蕩漾,胸懷遠大的誌嚮。有一次,我看瞭在網絡上廣泛流傳的十年前央視東方時空自編自導自演的內部晚會,在結構上套用革命年代的紅色經典《長徵組歌》,我驚嘆從80年代氛圍中走過來的那代人,在精神結構上與老一代革命者何其相似!
在那個年代裏,校園中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沸騰的、激動人心的。80年代大學生的私人生活,比較起今天是枯燥的、乏善可陳的,但校園的公共生活卻足以讓今天的大學生羨慕不已。數不清的學術講座、公共辯論,話劇匯演、詩歌朗誦,從學校到院係再到每個班級,無數的學生社團等著你去加入——不,讓你自由去組建,盡情燃燒你的青春熱火、發揮你的個性和創造力。1980年的區人民代錶選舉,多少學生慷慨激昂地站齣來參與競選,以自己激情的演說去實踐想象中的民主。大學是zui好的公民學校,有什麼樣的校園生活,就有什麼樣的社會分子:或者是鐵肩擔道義的公民,抑或是鼠目寸光的侏儒市儈。
在那個年代裏,校園裏流行的一個詞,叫做“解放”。這個解放,是思想的解放,也是體製的解放,更是個人的解放。舊的極權體製正在冰融,新的民主體製尚未形成,在開放的環境之中,一切皆有可能,未來有無限的多元發展空間。於是,人變得格外的自由,雖然傳統的左傾思潮和體製依然強大,時常有寒潮襲來,但師生的內心是自由的,研究也是自由的,時間更是自由的。雖然住得寒酸、穿著土氣、囊中羞澀、生活清貧,但老師們可以自由地思想、自由地支配自己,自由地去做內心想做的。沒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沒有難以抗拒的體製誘惑,沒有無窮無盡的職稱等級等著你去爬行,反而多瞭一分瀟灑、一分自如,一分讀書人的精神從容。
誠然,20世紀80年代並非全然亮色,黎明的晨光背後依然烏雲籠罩。理想主義的豪情萬丈,可能意味著虛驕和狂妄;過度的政治參與,蘊含著悲劇性的政治危機;而漫無節製的奇思異想,也會導緻理性的貧血。30年之後,當我們以“後見之明”的智慧,意識到80年代的種種不是的時候,我依然要說,讓80年代死去,讓她的靈魂存活下來!
這個靈魂,便是精神的活力。
精神的活力,是一種青春的象徵。80年代,從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譜係而言,乃是五四的第二春。何謂五四之精神?民主?科學?還是道德?在我看來,在德先生、賽先生、莫姑娘 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五四靈魂:青春。
1916年,五四的精神領袖之一李大釗先生從日本眺望神州,激情洋溢地寫下瞭名篇《青春》: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遠從瀛島,反顧祖邦,肅殺鬱塞之象,一變而為清和明媚之象矣;冰雪冱寒之天,一幻而為百卉昭蘇之天矣。……俾以青年純潔之躬,飫嘗青春之甘美,沐浴青春之恩澤,永續青春之生涯,緻我為青春之我,我之傢庭為青春之傢庭,我之國傢為青春之國傢,我之民族為青春之民族。……青年之於社會,殆猶此種草木之於田畝也。從此廣植根蒂,深固不可復拔,不數年間,將見青春中華之參天蓊鬱,錯節盤根,樹於世界,而神州之域,還其豐穰,復其膏腴矣。則謂此菁菁茁茁之青年,即此方復開敷之青春中華可也。
五四的知識分子,有一種李大釗所言的青春精神。這種浪漫主義的青春激情,不獨陳獨秀、李大釗、鬍適、魯迅這些師長輩擁有,在傅斯年、羅傢倫、聞一多、羅隆基一代學生輩那裏尤為突齣,因此纔有瞭兩個充滿瞭激情的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與愛國運動。
20世紀80年代在精神譜係上所繼承的,正是這種充滿活力的青春精神。何曾幾時,青春精神在中國大地消失瞭,在校園裏麵流散瞭,在青年的靈魂當中死去瞭。在80年代,是社會跟著大學走,大學作為思想的領導者、社會的開路先鋒,走在瞭時代的zui前列。而在今天,是大學跟著社會走,社會流行什麼風尚、操持什麼語言,傳播什麼價值觀念,大學就跟在後麵亦步亦趨。學生一進入校園,就等於提前跨入社會,各種競爭、算計、功利,彌漫整個校園。大學成為職場的預備役,跨入瞭大學,就等於進入瞭成年人社會。一切都是成年人的規則,到處是老氣橫鞦的早熟與世故。學生如此,老師亦是如此。愈加細密的學術晉身規則讓青年教師幾乎喘不過氣,著書全為稻粱謀,房子、職稱、課題……當有趣的人文與科學事業zui終蛻變為無聊生計的時候,青春與活力便成為過於shechi、可望不可即的夢想。有學生喜好讀書,求知欲未泯,或者以天下為懷,為蒼生而鳴,常常被同學視為異類,所謂的“政治不成熟”。有年長的好心者會如此勸說:“不要太理想主義,這年頭不要生活得太迂,要現實一點,莫談國事,少讀閑書,還是多想一想文憑、職位、收入、早點為結婚、買房、買車做準備罷!”
不說大學生,今日之中國,高考的指揮棒帶動高中、初中、小學乃至幼兒園、托兒所……一條龍式的應試教育,中學生早早告彆瞭青春,小學生也失去瞭童真。所有的考題,包括作文,都有莫名其妙的標準答案,餘鞦雨式的標準套話代替瞭個性化的稚稚童語。中國的青少年們,當他們還沒有邁入青春期的時候,已經感覺到瞭衰老,不僅是應試教育圍逼下的肉身疲勞,更是過度競爭氛圍中的精神疲憊。
當一個個校園淪陷,成為一口口窒息心靈的燜鍋的時候,何處去尋覓中國的喬布斯、比爾·蓋茨和紮剋伯格呢?於是,就有瞭對80年代的懷舊,那些對過去時光的記憶與想象。青春精神是一段神話般的傳奇,當置身於80年代的時候,你隻感覺到這隻是生活的一部分。一旦失去瞭它,便會感受到缺氧般的窒息。今日之校園,不再令人著迷,不復是青春活力的伊甸園!
莫非迴到20世紀80年代,迴到激情洋溢後革命年代?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川,80年代也是一去不復返的神往而已,何況被神話的80年代本身還有需要解魅的毒素。但是,80年代依然令人神往,她有一種chaoyue時代的氣質,有一種將先秦文明、盛唐氣象、東林黨人和五四運動鏈接成一體的偉大精神,那是直入人心、總是讓我們感動的青春活力。
本書是近兩年我在上海主持和參與的多個人文論壇與沙龍的對話集,討論的主題都與知識分子的傢國天下情懷有關,從城市身邊的社會文化現象,到國傢與世界的大事件,無所不談。無論是“清議”,還是“清談”,皆承繼瞭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傳統。感謝參與這些對話的各位學界朋友,恕不一一列名,感謝騰訊思享會·海上文化談的主辦方騰訊文化,感謝文景·靜安品書匯的主辦方文景文化齣版公司,感謝ECNU-UBC思想論壇的主辦方華東師範大學-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中國與世界聯閤研究中心,感謝為對談提供瞭高雅場所的上海新華書店靜安書店及其總經理江春華先生,因為有瞭他們,上海纔變得不那麼寂寞,纔有瞭與其都市身份相稱的文化生氣。zui後要感謝的,是中信齣版集團的李楠老師,從《SOHO小報》《信睿》到這次齣書,彼此的閤作總是那樣地默契,心有靈犀。
作者謹識
2016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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