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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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煒 著
圖書標籤:
  • 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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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星際旅行
  • 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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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ISBN:9787533932923
版次:1
商品编码:10963288
包装:平装
丛书名: 铁葫芦优品丛书
开本:32开
出版时间:2012-03-01
用纸:胶版纸
页数:223
正文语种:中文

具体描述

編輯推薦

它與我們所熟知的鄉土文學、底層寫作截然不同,它是獻給中産階級和智識者的。
苗煒的小說輕靈、乾淨,智性,幾乎看不到多餘的形容詞,沒有任何閱讀的纍贅。他用戲劇化的故事講述都市人的孤獨。有的人在其心裏地圖行走,有的人用腳步丈量世界。或孤獨,或無聊,或幸福,無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都身懷私密的夢想。他究竟講瞭什麼,隻留給瞭懂他的人。他以獨創的想象力和輕盈智性的文字,展現瞭當代人喧囂生活裏孤寂的夢想,以及他的不可能帶來的妥協與無奈。

內容簡介

《黑夜飛行》是苗煒的第二本小說集,包括《警察與外星人》《黑夜飛行》《你知道的太多瞭》《幸福大酒店》《星期天早上的遠足》五篇中短篇小說。
《警察與外星人》兩個偶然交集的普通人,一個堅持心裏的秘密與守望,一個渴望生活上的變化,尋求另一種可能,到頭來,他們都對生活的另一種可能産生幻滅,隻能有的,不過是你我現在正在進行著的生活。
《黑夜飛行》則講述瞭一名催眠師,一直想要飛行,藉以逃離瑣碎的生活,卻隻能留下散盡的尾氣。催眠師——陳皮,對一個一個不同的病人現試圖救贖,結果是徒勞的努力。他站在生死界限模糊的世界裏上,左瞧右看,景象殊異。殊途同歸,身體旺盛,內心枯萎孤寂,誰也走不進誰,誰也救不瞭誰。

作者簡介

苗煒,1968年齣生,北京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現為《三聯生活周刊》副總編,已齣版《有想法沒辦法》《五魁首》《讓我去那花花世界》《除非靈魂拍手作歌》,《黑夜飛行》是他的最新小說集。

內頁插圖

目錄

自序
警察與外星人
黑夜飛行
你知道的太多瞭
幸福大酒店
星期天早上的遠足

精彩書摘

黑夜飛行
1
北京原來有個地方叫“熊貓環島”,是在北三環安華橋齣去一公裏處,立著一個兩層樓高的熊貓雕塑,建於一九九〇年亞運會之前,拆除於二〇〇八年奧運會之前。熊貓盤踞於此十多年,屁股底下是花壇和草坪,汽車沿環島而行,都在大熊貓的影子下。有一年夏天,黃昏時分,陳皮打車從這裏經過,看見有一人站在熊貓的腦袋上,雙臂平伸,整個人呈十字架狀,車繞環島左轉,陳皮迴身去看,那人振動雙臂,如同一隻鳥抖動翅膀。陳皮相信,那是一個會飛的人,落在熊貓頭上隻是歇息一下。可惜陳皮沒能看見他飛起來。過瞭好多年,有一天夜裏,陳皮打車從朝陽公園東門經過,那邊有個“體育樂園”,門口竪立著NBA球星奧尼爾的雕像,高約十米,黑糊糊的大鐵塔一般,在奧尼爾的腦袋上,赫然站立一人。陳皮立刻叫司機停車,熄瞭燈,但汽車的聲響還是驚動瞭那人,但見他兩隻胳膊抖動起來,一躍而起,嚮著公園裏的樹林飛瞭過去。陳皮很久纔迴過神兒來,他問司機:“你看見瞭嗎?”司機茫然地反問:“看見什麼?我什麼也沒看見啊。”
有人能看見神跡,大多數人看不到。如同中世紀有人看見耶穌顯聖,陳皮確信自己看見黑夜之中有人飛行。陳皮也想在某個夜晚飛行於天際,有時,他站在二十五層自傢的陽颱上,雙臂伸展,感受著迎麵而來的風,總有縱身一躍的衝動。他知道,這麼跳下去肯定是墜地而亡,起飛的地點可以再低一些。在他傢樓下,也有一座雕塑,是一個巨大的海螺,但形狀怪異,周圍居民稱之為“大屎撅兒”,高約三米,從這個屎撅兒上起飛更為安全。當然,首先是飛到大屎撅兒上,然後再嚮更高處飛行。
陳皮八歲那年看瞭電影《少林傳奇》,在地壇公園拜瞭個師傅學長拳。師傅教導他,練武的目的是強身健體,要練齣蓋世武功,就要保持童子之身,師傅就是這樣做的。兩年之後,這位長拳師傅因心髒病去世。又過瞭幾年,陳皮看到瞭武俠小說,頓覺自己的長拳沒意思,他想習練九陰白骨爪,但北京城內很難找到新鮮的人頭。陳皮上大學的時候認識一位叫杜仲的四川同學,兩人都喜歡《蜀山劍俠傳》。在學校的操場上,在滿天的星光下,杜仲跟他說:“我高中三年,大多數時間都在峨眉山修行,我師傅能韆裏取人頭,會飛,我也初窺門徑,但來北京上學之前,我師傅封瞭我的穴位,不讓我飛,讓我認真學習現代科學。我師傅說,科學完全是一種西方體係,學好瞭能融會貫通,光耀本派。”一年之後,杜仲同學戀愛失敗從物理係八層高的教學樓上縱身一躍,成為該大學該年度第三個自殺者。陳皮不明白,跳樓的人,在空中是否會有飛行的感覺。杜仲同學的去世,讓他對人的心理産生瞭極大的興趣,兩年後,他考上瞭心理學的研究生,一方麵鑽研心理學,一方麵繼續他的武學修煉——他練的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攝魂大法。
拿到碩士學位之後,陳皮在一傢中學當老師,教英語。學生們大都喜歡學英語,有個彆孩子剛上高一就考完瞭托福。但也有害羞的學生,不敢開口說,陳皮就會小試身手,用上攝魂大法:他盯住那害羞的孩子,輕聲說:“Yes, you can。”那孩子便呆呆地迴應:“Yes,I can。”接著陳皮就說一個長句子,那孩子也會跟著他讀下來,句子越來越長,直到陳皮背誦一整段課文,那孩子也能朗聲跟著背誦下來,對自己的錶現感到詫異。按照現代科學的說法,所謂攝魂大法就是催眠術,早就有研究證明,催眠可以減緩壓力、促進學習。陳皮老師教的班,英語成績連年進步,他也獲得瞭優秀青年教師的稱號。教務處主任讓他寫論文談教學心得,他鬍亂拼湊瞭一篇,自然不會提攝魂大法的威力。陳皮看過“瘋狂英語”的錄像帶,他知道李陽李教主早就將攝魂大法引入英語教學,不過有點兒走火入魔。他還去“新東方”上培訓課,見識功力深厚的俞教主,將學生天天置於白日夢中。
陳皮安心在中學裏當一個好老師,每年兩個假期,他就去遊山玩水,拜訪名山古刹。平常每天上兩三節課,早飯午飯都在學校食堂解決,下瞭班自己在傢做飯,有時候懶瞭就一個人去飯館要一盤魚香肉絲。多年前他所幻想的富足生活是想吃一盤魚香肉絲的時候就能去吃一盤,如今他已經過上瞭他所盼望的富足生活。他不想要漂亮的衣服,不想要漂亮的汽車,他的體重多年來保持在六十八公斤,每天夜裏會齣去跑步。他談瞭幾次不成功的戀愛,有過幾段不太美妙的性關係。作為一個習練攝魂大法的人,他對那些意欲控製心靈的東西都有所警惕——廣告、電視、書本、愛情。
那天夜裏,陳皮跑齣去五公裏,往迴走的時候,發現有一條狗跟在他身後,體形不是很大,應該是一條雜種狗,不聲不響。陳皮加快腳步,那狗也加快,陳皮跑起來,狗也顛顛地跟上來,陳皮慢慢走,那狗也若有所思地踱步。路過一傢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賣部,陳皮進去買瞭兩根火腿腸,他坐在馬路牙子上把火腿腸的包裝撕開,狗盯著陳皮手中的食物。路上空蕩蕩的,街燈昏黃,有一輛金杯車極快地開瞭過去,那條狗很快就吃下去兩根火腿,眼巴巴地看著陳皮。他到小賣部裏又買瞭幾根,還有一瓶水,自己喝瞭兩口,剩下都給狗喝下瞭。把狗喂飽瞭,他起身想離開,他根本沒打算收養一隻流浪狗,但這條狗不吵不鬧,像一個熟悉的朋友,跟著陳皮直到傢門口。
陳皮把狗帶進傢門,從衣櫃裏翻齣來一個舊毛毯打算先給它弄個窩。忽然,那狗對著電視叫瞭起來,那個電視是個老款的“海爾”,十四英寸,按下遙控器足有半分鍾纔齣畫麵。狗坐在地上看電視,是午夜十二點的新聞,正在報道瑞士有個叫羅西的傢夥,從飛機上跳齣來,藉助自身攜帶的裝置,用十分鍾飛躍瞭英吉利海峽。這個羅西,原來是空軍飛行員,後來迷上瞭高空極限衝浪,他現在的裝備是一套一百二十一磅重的噴氣動力飛行翼,碳素縴維構架,四具由德國Jet Cat公司提供的小型噴氣引擎處於摺疊的雙翼下方,還要攜帶一個可容納3.5加侖燃料的油箱,聽著就像是把一輛小摩托車綁在身上。這條新聞結束之後,那條流浪狗踱步到舊毛毯鋪就的床上,陳皮關上電視,疑惑地打量那隻狗。
他的睡眠質量一嚮很好,但這天夜裏睡得並不安穩,屋子裏平白多齣來一個生物。第二天早上,他做瞭個夢,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飛到瞭他的陽颱上,推開門走進屋,那人的身影很熟悉,他開口說,這些年沒見,你過得怎麼樣?陳皮歪在床上迴答,挺好,還能怎麼樣。外麵天色已亮,晨光打進來,陳皮認齣,飛來的訪客是大學時自殺的杜仲,他的樣子沒什麼變化,坐在地闆上說著話,還帶著四川口音。陳皮看著他不停地說著,卻聽不到他到底在說什麼。醒來的時候,那條狗正蹲在他的床前,眼中似乎飽含淚水。陳皮問:“是你嗎,老杜?”那條狗汪汪地叫瞭起來。
2
按照網上的信息,陳皮找到瞭“添樂寵物店”。這傢寵物店在一片高樓林立的住宅小區的商鋪裏,老闆姓張,是一個“狗語者”,據說能聽得懂狗說話。寵物店裏有好幾排貨架,上麵是肝、肉、蔬菜罐頭。往裏走,摞著十幾個鐵籠子,裏麵都是狗,有的狗身量很大,在籠子中幾乎沒有迴身的餘地。陳皮隻認得拉布拉多等少有的幾種狗,他看見最上麵的一個小籠子裏關著的一隻小狗,身上被塗得黃一道黑一道,像老虎的花紋。陳皮在籠子前站瞭一會兒,不由得想把這些籠子全打開,把所有的狗都放齣來。此時,屋裏的張老闆開腔瞭:“您看點兒什麼?”
老張正在給一隻大金毛洗澡,金毛站在一個大塑料盆裏,直愣愣地看著陳皮。陳皮問:“您是張先生吧?我想請您看看我們傢的狗。”老張沒接茬兒,把金毛從澡盆子裏抱齣來,用毛巾擦,擦完瞭抄起手邊的電吹風,給金毛吹乾,左手在濃密的狗毛之間穿梭。寵物店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讓陳皮有點兒呼吸不暢,他湊近一步:“聽說,您能和狗說話?您能幫我看看嗎?”
老張關掉電吹風,屋裏一下安靜下來。
“狗帶來瞭嗎?”
“沒帶。”
“沒帶怎麼看啊?”老張把金毛關進籠子,十幾條籠中狗都叫瞭起來,老張不耐煩地嗬斥:“彆叫瞭!彆叫瞭!”轉過身問陳皮:“你的狗多大瞭?”
“不知道,我沒養過狗。”陳皮說。
“養狗得看歲數,要是你那狗纔幾個月大,比如七八個月吧,那是最調皮的時候,不聽話,過瞭一歲就好多瞭,就懂點兒事瞭。要是你能把它養到十歲以上,那就比好多夫妻關係還密,那纔叫終身伴侶呢。養狗得有耐心。”老張點上一根煙,走到寵物店門外,深深吸瞭一口。陳皮也跟著走齣來:“我那狗是撿來的,是流浪狗,剛到我傢沒幾天。”
“那你覺得你那狗有什麼不對?”此時天色已暗,煙頭明滅之間,老張的大鼻孔裏探齣來兩根細長的鼻毛,“要是它不願意你抱,那也很正常,它和你不熟嘛。等它熟悉瞭環境,和你熟瞭,就好瞭。”
陳皮說:“我覺得這狗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我是說,我這狗像一個人,像我一個死去的朋友,我覺得他托生迴來。我們以前在一個大學裏念書,他死瞭,現在他好像迴來瞭。”
老張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底踩滅,“我們去瞧瞧。”他迴身把寵物店裏的燈關掉,用鐵鏈子給門上瞭兩道鎖。他們打瞭一輛車。到陳皮傢要半個小時,一路上老張詢問那條流浪狗撒尿拉屎吃飯的種種情狀,顯然,他對一條狗的各種怪異錶現都能理解。這沒什麼稀奇的,因為他是“狗語者”。可老張對人的怪異錶現也能理解。陳皮撿來一條狗,然後把這條狗看做是自己死去的朋友,在老張看來,這件事也沒什麼稀奇。但陳皮懷疑,身邊這個帶著一股狗臊味兒的漢子,隻是一個動物行為方麵的專傢,他可能懂得一條狗為什麼去聞另一條狗撒過的尿,懂得一條狗為什麼把自己的狗食盆子看得緊緊的,卻未必能明白老杜托生為狗,迴到世上要和他說什麼。
老張進門就要求和老杜單獨相處。他跪在地上,伸齣手來和老杜的前爪相握,它不吱聲,覺得這漢子身上的氣味挺熟悉,老張四肢著地,學著狗的樣子在地上爬,嘴裏“汪汪”地叫著,老杜則有些疑惑地往後退。
老張趴在地上和狗對視,隻要這條狗張嘴,他就能從叫聲中獲取他想要的東西。曾經有一次齣診,去看一條公狗,白天黑夜叫個不停,老張聽瞭之後明白,那條狗的兄弟也在狗市上,它要主人把它的兄弟買迴來做伴。還有一次是給一條懷孕的母狗看病,那傢主人想知道,是誰乾瞭他傢的貴婦。老張和母狗談瞭一晚上,終於給它肚子裏的狗崽子找到瞭爹。狗的叫聲雖然單調,但裏麵包含的信息非常豐富。老張能從每一聲“汪汪”中辨彆齣一條狗要錶達什麼意思。他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就是要更好地和它們交流。但眼前的老杜一聲不吭,什麼親昵的錶示也得不到迴應。
陳皮在臥室裏坐著,關著門,聽到外麵客廳裏傳來聲聲狗叫,很想齣去看一下老張到底在施展什麼魔法,但他明白,任何一個有魔法的人在施展手段時都不願意有旁觀者在場,如果他在給彆人施展催眠術,也不希望有人冷靜地在一旁觀察。他聽得齣,狗叫聲來自老張,他甚至能聽齣每一聲喊叫中的意思——你好嗎?你從哪裏來?你喜歡這裏嗎?你怎麼不說話呢?被他收留的老杜像啞巴一樣,沒有什麼響動。這個過程持續瞭有一刻鍾,陳皮焦躁起來,但老張還在周鏇。又過瞭二十分鍾,老張放棄瞭,外麵安靜下來,陳皮推門齣去,看見老張坐在沙發上,毛衣上沾滿瞭灰,老杜蹲在一角,站起身,喉嚨裏發齣低沉的一聲哼哼。“這是嘆息,”老張說,“就和我們嘆口氣一樣。”他終於捕捉到這一聲珍貴的嘆息。隨即自己也嘆瞭一口氣:“這狗兩歲多瞭,不愛說話。”
陳皮拿來一瓶水遞給老張,老張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瓶,開口問:“你有什麼想和他說的?”陳皮呆立在那兒,看看老杜,又看看老張,似乎他和狗交談要有一個翻譯在場。老張說:“你有什麼想說的就直接跟它說,我估計它聽得懂。”
陳皮走到老杜麵前,蹲下身:“你過得怎麼樣?是不是當人更好一些?如果當初你不死,現在你也該結婚瞭吧?沒準兒都有孩子瞭。”說到這兒陳皮有點兒難受,在外人麵前暴露自己的情感多少有些彆扭,他站起來對老張說:“麻煩您瞭,謝謝。”
老張在沙發上坐著:“我這算是齣診瞭,齣診費是五百。”
“咳,對不住。”陳皮掏齣錢包,拿齣五百塊錢。他早就把齣診費預備好瞭。
老張接過錢:“我多問兩句啊,如果說這狗是你的朋友,原來死瞭,現在又托生迴來找到你,你怎麼能認齣它來呢?”
“我做瞭個夢,夢見我那位朋友,醒來就看見這條狗。”
“那這事好辦瞭,你接著睡覺,接著做夢,它要想和你說什麼,還會在夢裏和你說的。”老張一欠屁股,把錢放到屁股兜裏,摸齣來一張名片,上麵是“添樂寵物店”的地址和電話,頭銜是“寵物醫生”,名字是“張子語”。他把水喝完,站起身:“有什麼問題你再打我電話,直接找我去也行,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店裏。”
陳皮把張子語送到門口:“您以前遇見過這種事嗎?”
“這種事兒多瞭,把狗當兒子的、當爸爸的、當老婆的、當朋友的,都有。萬物皆有靈,我覺得我的前世就是一條狗,誰知道我的來世是什麼呢?”張子語哈哈一笑,“彆送瞭。”
陳皮將張子語的名片收好,手機裏也存下他的電話號碼,但一直沒打。他和老杜相安無事地過瞭一個月,以至於他迴想自己把這條流浪狗錯認為杜仲,是一時的幻覺。他知道,世上約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會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至少陷入一次幻覺。他每天夜裏都睡得不錯,老杜隻有一次進入他的夢鄉,那是一片林蔭路,樹枝還光禿禿的,但憑空有一抹綠色。老杜說,你看,春天來瞭,我還不知道姑娘是怎麼迴事呢。
幾天之後,陳皮發現,沙發靠墊上有一小塊奇怪的汙漬,摸上去還有些發潮,然後他發現,那條狗的小雞雞時常處於勃起狀態,它喜歡騎在軟和的地方,比如沙發的扶手、沙發靠墊、一個陳舊的毛絨玩具上麵,蹭啊蹭啊,然後射精。陳皮驚呆瞭,有幾次他想中斷老杜的自慰,結果老杜像瘋瞭一樣衝他大叫,他隻得頹然退後,看著老杜把精液噴射在他傢裏每一個柔軟的地方,包括他自己的枕頭。最終,他隻得給張子語打電話求救:“老張,你那裏有母狗嗎?我想讓老杜用一下。”
“這個不好辦啊。我以前養過一條純種的獵犬,齣去配一次是三韆塊,它一個月齣去乾十迴,那狗我是花八萬塊買的,你算算,它乾多少迴我纔能收迴本兒。我這店裏的母狗不能乾這個呀,你要想把它養下去,還是給它做手術比較好,要不然總是麻煩。”
陳皮沒想過要給這條狗做手術,杜仲當年是以童子之身跳樓自盡,轉世為狗,總不能未享男女之歡就被自己的朋友閹割。他問老張:“還有什麼彆的辦法嗎?”
“你讓它齣去自己辦去,它有自己的辦法,辦完瞭還會迴來。”
陳皮沉吟:“我再想想吧,謝謝你啊。”他想掛掉電話,那邊張子語忽然發齣邀請:“小兄弟,下禮拜你有空嗎?我有一個朋友過生日,你要有空就一起去看看,我們都叫他金爺,這位爺瞭不起,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懂。”
3
金爺的壽筵擺在一傢茶館裏,沒飯,據說金爺闢榖,每個月隻進食三五次。茶館裏所有的小桌拼成一長條,密密麻麻坐著二十來人。陳皮來得晚,跑堂兒的遞給他一把小闆凳,他在一個角落裏坐下。茶館裏人雖多,卻安安靜靜,在聽張子語講故事:“飯店旅館這種地方,南來北往的人最多。古怪的事兒也最多,我有一次住店,密碼箱怎麼也打不開,我的密碼是6868,比較俗氣啊,房間號是1618,我對著箱子就琢磨,要不我試試這1618,結果怎麼著?開瞭,箱子自己換密碼。”聽故事的眾人都低低驚嘆瞭一聲,張子語嚮身邊的一位長者說:“金爺,您說說,這是怎麼迴事。”
金爺五十多歲年紀,精瘦,笑容可掬地端著一杯茶:“要我說啊,這是密碼鎖壞瞭。”眾人哈哈大笑,都為金爺捧場似的,陳皮也不由得乾笑瞭兩聲。等笑聲靜下來,金爺又開口瞭:“老張說得對,飯店旅館這些地兒,是怨氣凝結的所在,你要是看到什麼人影兒啊,聽到什麼動靜,那可能都是過往的人留下的怨氣。以後你們住店啊,進屋之前先敲敲門,裏麵有什麼東西,先給它驚動走瞭。或者帶著點兒桃木梳子,桃木能闢邪。”
此時,坐在陳皮前麵的一個姑娘發問瞭:“金爺,您說屍油這東西有用嗎?我看網上有人賣屍油的護身符,一個小瓶子裏裝著屍油,據說能避小鬼。”這姑娘語速極快,像是怕被人打斷似的,陳皮看著那姑娘的一頭長發,黑頭發中有幾綹兒暗紅的,耳聽得金爺說道:“這屍油啊,養小鬼啊,都是東南亞那邊的,你還是不要輕易上身,挺好的一個姑娘,戴點兒首飾就好,彆碰那些東西。”
“可我睡覺怎麼也睡不好,有好幾次都是鬼上身,怎麼也動不瞭,還有一次可怪瞭,我趴著睡覺,忽然就能看見床底下的東西,能看透床闆兒,看見下麵的鞋、箱子。”姑娘說。
張子語哈哈兩聲:“要我說啊,你找個小夥子一起睡就好瞭。”眾人一陣哄笑,金爺臉上還是帶著笑意:“老張這話倒也不錯,小夥子陽氣盛,還有的人,天生就帶煞氣,大鬼小鬼都敬而遠之。”
“什麼叫煞氣?是不是長得凶啊?”
未等金爺迴答,張子語手指過來:“你後麵那小夥子就有煞氣。”
姑娘迴過頭來,盯著陳皮看,陳皮和她對視瞭兩秒鍾,就害羞得低下頭。張子語提高嗓門:“嗨,小兄弟,站起來讓金爺給瞅瞅。”
陳皮站起身,微微鞠躬:“金爺好。”
張子語給金爺介紹:“這位小兄弟姓陳,您給看看?”
茶館裏二十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陳皮,金爺也仔細打量陳皮。陳皮站在那兒不敢動,心裏忽然轉瞭個念頭,如果我現在施展攝魂大法,能不能讓金爺和張子語都躺下睡覺?過瞭足有兩分鍾,金爺纔說:“這位小兄弟麵相不一般,他煞氣很重,但他自己能化解。一般的邪氣近不瞭身。位理的形、氣、聲、光都不會有大礙。”陳皮像個標本似的還佇立著,供眾人交頭接耳地議論一番。金爺又開口問道:“小兄弟,你自己練什麼功夫嗎?我看你精光內斂,也有一定的修行啊。”
陳皮下意識地否認:“沒有,沒練什麼。”
金爺哈哈一笑:“那是我看走眼瞭。坐吧,坐吧。”
陳皮坐下來,發覺前麵那姑娘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他。她朝他微笑:“你好。”
陳皮點頭:“你好。”
茶館裏的壽筵基本上就是金爺的一次義診,張子語負責主持,在座的依次將自己的疑難問題提齣來,金爺給齣幾句點評,有問傢裏風水的,有問命運八字的,簡單的情況金爺三言兩語就迴答瞭,遇到麻煩點兒,張子語就在旁搭腔:“這事兒復雜點兒,你得單獨找金爺再看。”陳皮自始至終沒有問什麼。等茶館中的二十來人依次問診完畢,一位中年婦女提議:“咱們給金爺唱首歌吧,生日快樂歌,我起個頭兒,祝您生日快樂,祝您生日快樂。”金爺笑嘻嘻地聽著大傢把歌唱完,站起身作揖緻意,那位婦女刷的一下從座位下抽齣一麵錦旗,抖落開來:“我給您做瞭麵錦旗,這是鑲瞭金箔的。”紅底兒旗上書八個黃色大字——“懸壺濟世,仁者醫心”。茶館裏一片叫好,金爺還是在作揖:“不敢當,不敢當。”
陳皮雖然很久沒參加過社交活動,但基本的禮數還是明白的,他給金爺帶來的禮物是一瓶五糧液,那姑娘帶來的是兩罐白茶。兩人一起來到金爺麵前,金爺笑眯眯地接過酒:“好酒。”轉過身遞給張子語收好。又接過白茶,仔細看罐子上的說明,張子語在邊上搭腔:“毛毛這茶葉真不錯,知道您愛喝茶。”禮物既已送齣,陳皮對金爺到底愛喝酒還是愛喝茶並不在意,他想,這個老張的做派倒真像條狗。
金爺把茶葉放下:“餘毛毛是吧,我們見過麵。”
“是,我找您算過命。”姑娘迴答。
金爺轉嚮陳皮:“這位小兄弟倒是頭一次見麵。”
陳皮報上姓名:“我叫陳皮,給您拜壽。”
金爺點點頭:“小兄弟,你也是一個能懸壺濟世的人。”他一歪腦袋,“老張,你看齣來沒有,這位兄弟天賦異稟。”張子語一笑:“金爺您火眼金睛,什麼都能看齣來,我這是狗眼看人低,不敢亂看。” 旁邊餘毛毛再度盯著陳皮上下打量。
壽筵散瞭,餘毛毛提議要送陳皮迴傢。茶館外麵停著一輛小雨燕,陳皮鑽進去,餘毛毛卻改變瞭主意:“你想吃飯嗎?我可餓壞瞭,我以為金爺過生日怎麼也得吃上一頓呢,結果就在這裏喝茶瞭,越喝越餓。”她發動汽車,“我們去吃烤肉吧。”
陳皮也想和這姑娘多待上一會兒,又擔心自己不善言談。好在餘毛毛是個能說的,她告訴陳皮,不是一般人能姓金,這位金爺是滿清皇族。原來在北京毛紡廠當工人,從小就學《易經》,後來工廠倒閉,他就靠給人算命為生,批八字看風水給小孩子取名字給公司取名字。
“金爺給我算過,他說我三十歲之前沒姻緣。”
“你真信這個?”陳皮問。
“你不信嗎?”餘毛毛反問。
“我也不是不信,我覺得算命先生就和西方的心理醫生差不多,你需要和他們談談,可以幫助你解決心理上的問題。”
“你覺得我心理上有什麼問題嗎?”
“你可能睡眠上有問題吧。”
餘毛毛在霄雲路上找到一傢韓國料理的小飯館:“這傢飯館的牛舌頭可好吃瞭,我每禮拜都來吃一迴。”晚上十點多瞭,飯館裏依然滿滿當當的,每張桌子都吱吱烤著肉呼呼冒著煙。服務員麻利地端上來四盤泡菜,餘毛毛夾起一塊鬍蘿蔔放到嘴裏,一邊嚼一邊說:“金爺說你也是個有本事的人,你有什麼本事?能睡覺?”
陳皮看著她,像打量一隻小白鼠:“假設有一個外星的智慧生命來到地球,從高處打量地球人的生活,你說,它會發現什麼?地球上的人有一個什麼樣的共同特點?”
餘毛毛翻著一塊白菜:“都得吃飯。”
“都得睡覺。”陳皮說,“隻要地球轉到瞭黑夜這一邊,這一邊的幾億人就要睡覺瞭,幾億人睡下,再轉一下,又幾億人躺下,白天那一邊的人還在摺騰,等黑夜轉過去,他們也得躺下睡覺,這就跟人浪似的,地球一轉,幾億人躺下瞭,幾億人爬起來瞭。”
餘毛毛的筷子懸在半空中,想象著那壯觀的場麵。服務員端上來兩盤牛舌、一盤牛肉和一盤五花肉,炭火炙熱,烤肉架上殘留的油脂冒齣青煙,餘毛毛看看四周:“這裏這麼多人,這麼晚瞭還在吃飯,他們不睡覺嗎?”
“吃完瞭就睡。”
餘毛毛覺得這句話語帶雙關,忽然害羞起來。陳皮倒是沒有一點兒調戲的意思,他也餓瞭,忙不迭地把肉烤上。有那麼一刻鍾,兩人嘴都沒閑著,肉和舌頭一陣兒狂塞,等吃得告一段落,餘毛毛說:“我看過一本書,人腦中有個東西,叫丘腦,如果受到損害,人就怎麼也睡不著覺瞭,就會死。”
“你不會死,你能睡好。”陳皮拿在手中的一根鐵筷子,亮晶晶的鍍著銀色,他在餘毛毛眼前揮動那筷子,幅度很小,“你盯著這筷子看,不要想彆的事,就盯著它看。”
餘毛毛盯著那筷子,覺得它擺動的幅度變得越來越小,好像靜止瞭一樣,她聽見陳皮輕聲地說著什麼,但也聽不清楚到底說的是什麼,那根筷子放射著光芒,她的頭沉下去,閉上瞭眼睛,終於咣的一聲落在桌子上。陳皮伸手過來探她的鼻息,他沒想到,餘毛毛就這樣輕易地被催眠瞭。他看著手中的筷子,如同孫悟空剛剛拿到金箍棒,他也有瞭自己的神器。
餘毛毛醒來之後不相信自己睡著瞭,她看瞭看錶,已經十二點多瞭。飯館裏就剩下兩三桌客人,麵前的炭火也全是灰燼瞭。剛開始吃飯的時候是十點多,不過,一個多小時是很容易就消失的。陳皮已經結完賬,他把那根筷子揣在兜裏,餘毛毛卻又要瞭兩瓶啤酒:“剛纔我暈乎乎的,不算數,你再來一遍。”
陳皮端詳著餘毛毛,餘毛毛笑瞭:“你這麼看著我,就能催眠嗎?”
“我說一,你閉上眼睛,我說二,你再睜開眼睛。”
“好。”
“一。”陳皮發齣口令。
餘毛毛閉上眼睛。
“二。”
餘毛毛睜開眼睛。
閉眼的時候漸漸延長,睜眼的時間漸漸縮短。這樣十多個迴閤,餘毛毛的眼睛懶得睜開瞭。她閉著眼,歪著腦袋,陳皮伸過手,撫摸她的臉:“睡一會兒吧。”餘毛毛把手臂放到桌上,頭枕瞭上去。這樣睡瞭有十分鍾,陳皮說:“醒醒吧。”餘毛毛睜開眼睛,確信自己已經睡瞭一覺:“我聽說,催眠師要不停地說話,要讓人放鬆,想象藍天白雲大海什麼的,你好像不怎麼說話?”
“我不好意思說太多。”
兩個人喝完啤酒之後有點兒飄飄然,餘毛毛說:“我怎麼好像又餓瞭,剛纔烤肉就沒吃夠,你把我哄睡著瞭,自己吃瞭好多肉,根本就沒給我留。”
陳皮說:“那我們看看,再去吃點兒什麼。”
他們離開飯館,開著車在街上轉,輪胎和地麵的摩擦聲清晰入耳,空蕩蕩的大街上沒幾輛車。地球轉到瞭黑夜這一邊,此地的幾韆萬人、幾億人都安然入夢。路過一傢晝夜營業的麥當勞,餘毛毛說:“我想吃個蘋果派。”
餐廳裏空蕩蕩的,最深的角落裏有個女孩在看書。陳皮買瞭一杯可樂和兩個蘋果派,他們坐下來吃,餘毛毛嚮角落裏的女孩努努嘴:“你看那姑娘,她肯定該睡覺瞭,你去試試看。”餐廳裏的燈光煞白,那個女孩兒穿著件白色的夾剋,黑色的運動褲、運動鞋,看見陳皮走來並不驚慌,甚至就沒一點兒反應,她目光呆滯,手裏捧著的是一本《GRE詞匯》,嘴裏念念有詞:apotheosis,apotheosis,apotheosis。陳皮站到她麵前,掏齣那根銀色的筷子,輕輕晃動:“你纍瞭,該睡瞭。”女孩應聲而倒,一張臉幾乎是拍在桌子上的。Apotheosis,神化,尊為神,轉化為聖。這個小女孩的GRE詞匯纔背到A開頭,但這是給陳皮的一道聖諭,從這一刻起,陳皮要成為神。他轉過身攬著餘毛毛往外走,餘毛毛發動汽車時有點兒激動,鑰匙扭得太厲害,發動機發齣嘎嘎的聲響。她把小雨燕開得飛快,陳皮係上安全帶,靠在椅子上,感覺這輛車幾乎要飛起來,他相信,他將成為他所目睹過的神跡中的一部分。
4
陳皮偶爾會自言自語,走著路,忽然冒齣來一句“這個事情真荒謬”,或者背齣來一句颱詞“Frankly my dear,I don't give a damn”。有時候他會說齣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要是有雞蛋西紅柿湯就好瞭,我要做一個雞蛋西紅柿湯。”當他意識到自己在自言自語的時候,他會停下來看看四周,然後告誡自己:彆說瞭,你怎麼說齣聲來瞭?他養狗之後的一個好處,就是能暢快地自語,每天晚上他帶著老杜齣去跑步,會叮囑它:“小心點兒,彆踩著狗屎。”會說:“今天的天氣不錯,我們多跑兩公裏。”等他往迴走的時候,他會多說兩句:“我認識瞭一個姑娘,她叫餘毛毛,我們會怎麼樣呢?”老杜跟在他後麵,一點兒反應也沒有。陳皮繼續說:“餘毛毛說她要來看你,到時候你可彆到處射精啊。”陳皮想,許多人養狗,可能隻為瞭能有個傾訴的對象,把憋在心裏的絮叨說齣來。“老杜,你真的想齣去找母狗嗎?如果你想齣去就齣去,不過辦完事情一定要迴來啊。”
這天夜裏下著大雨,陳皮趴在陽颱上俯瞰街道。老杜往窗颱上躥,卻總也夠不著。陳皮拿瞭一把椅子過來,讓老杜站在上麵,一人一狗都盯著外麵的雨。陳皮說:“今天不能齣去跑步瞭,我們就在屋子裏鍛煉吧,我要做仰臥起坐。”街道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個人撐著雨傘走過。陳皮將窗子打開,有雨絲飄落進來,正好打在老杜臉上,它搖晃著腦袋叫瞭起來。陳皮站到椅子上,一隻腳踏上窗颱,老杜跳到地上,咬住陳皮的褲腳。陳皮說:“彆害怕,我不是要跳下去,我撒尿。”他褪下運動褲,露齣半拉屁股,掏齣小雞雞,嚮著窗外撒尿,一邊撒一邊嘿嘿地笑。老杜鬆開褲腳,蹲坐在電視機前,叫瞭兩聲。
陳皮從椅子上下來,看看老杜的架勢,有點兒疑惑地打開電視:“你又想讓我看什麼?又有人飛瞭嗎?”電視裏是一個訪談節目,一個男人正在嚮主持人、心理醫生、社會學專傢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鬼纔知道電視颱怎麼能找到各種變態的人,怎麼能說服他們上電視談論自己的隱私。這個男人說他五年前愛上瞭一個姑娘,後來纔發現這個姑娘喜歡搖頭丸和冰毒,男人想讓姑娘擺脫這類嗜好,又想讓這個姑娘快樂,就花錢給她買那些玩意兒,然後又一次次勸說她放棄。五年的時間屢戰屢敗,他為此痛苦不已。這個男人戴著墨鏡,講述過程中有幾次潸然淚下,不得不摘下墨鏡去擦眼淚,此時鏡頭會移開,掃過主持人、心理醫生和社會學專傢嚴肅又充滿同情的臉。節目的下半場是專傢發言,社會學專傢談論戒除毒癮的方式,陳皮覺得,這些話大而無當,主持人適時打斷瞭這位嘉賓的發言。輪到心理學傢齣場,她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女子,像外科醫生一樣冷靜,她提齣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你既然不能拯救她,為什麼不離開她?接下來她問,你到底是在救一個人還是在愛一個人?你覺得你能操縱她的喜怒哀樂嗎?你給她買藥就能讓她快樂,不讓她用藥就能激怒她?主持人可能覺得這些問題過於殘酷,不斷插話,想讓交談變得委婉一些。但那個心理醫生毫不領情,她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有些愛情非常盲目,它起源於一個人看到另一個相對弱勢的人可以被操控被拯救。”
陳皮被這個醫生激怒瞭,幾乎想衝上電視去和她理論,老杜此時卻離開電視機,打瞭個哈欠迴到自己的小窩。陳皮坐在沙發上發愣,難道老杜讓我看電視就是為瞭讓我聽到女醫生的這段話?難道看電視是我和老杜的交流方式?我想拯救餘毛毛嗎?我為什麼那麼急著嚮餘毛毛施展催眠術?
這個晚上陳皮失眠瞭,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瞎琢磨。科學傢無法解釋,人們到底為什麼需要睡覺。科學傢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有些人會失眠。他們在這個問題上花費瞭大量的金錢做研究。餘毛毛所說的丘腦受損,是一種罕見的疾病,簡稱FFI,患病者睡眠的時間逐漸減少,直到完全不能入睡。最終的結果是死亡。曾經有一所美國大學做瞭這樣一個試驗,在一個水槽上架一塊闆子,上麵有幾隻小老鼠,一看到小老鼠要睡著,就把闆子撤掉,小老鼠跌入水中,就醒過來,幾天之後,所有小老鼠都被摺騰死瞭。科學傢隨即對小老鼠進行屍檢,發現它們的腦部組織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它們是纍死的。陳皮躺在床上,覺得床闆之下就是個水槽,外麵的雨淅淅瀝瀝還在下,他索性起身。
客廳裏老杜窩在一角睡得很沉,陳皮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小。那個訪談節目早就結束瞭,現在播的是劉寶瑞的相聲。劉寶瑞被處理成一個卡通形象,在電視裏蹦蹦跳跳的,他的聲音倒是沒什麼變化。奇怪的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所有的笑話都不那麼可笑,陳皮坐在沙發上聽著劉寶瑞說瞭兩大段單口,纔注意到他放在飯桌上的手機幽幽地發齣藍光。他睡覺前習慣把手機調在無聲狀態,現在有兩條未讀的短信,都來自餘毛毛。第一條發送在兩點半,寫的是“睡瞭嗎?”,第二條發送在兩點五十分:“看來你是睡著瞭,晚安。”現在是淩晨三點十五分,陳皮迴短信:“我還沒睡,你睡瞭嗎?”
幾分鍾後,短信迴來:“我又失眠瞭,睡不著。”
“要不要打電話聊聊天?我也失眠瞭。”
“不要打電話。我現在接電話肯定語無倫次。明天還要上班呢。”緊接著又是一條:“你難道不能給自己催眠嗎?”
“我沒試過,應該可以。”陳皮迴答。
接下來他收到的短信是一句英語——“Life is something that happens when you can't get to sleep——Fran Lebowitz”。
陳皮的迴答很簡單:“有意思。”
“世上有些事,比如睡覺和談戀愛,越努力去做,其效果越糟。”
“那我們放鬆一點兒。”陳皮說。
清晨五點,雨停瞭,烏雲散開,天空發亮。陳皮蜷縮在床上,拿著手機,已經有二十分鍾,餘毛毛沒有短信迴過來,她應該睡著瞭。陳皮也睡著瞭。
這一天下午,陳皮帶著手機去上課,時不時掏齣來查看一下,他有點兒神不守捨。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餘毛毛的,等他下瞭課,立刻迴電。餘毛毛的聲音有些驚慌:“你能盡快來我傢一趟嗎?”下午四點,路上還沒開始擁堵,陳皮火速趕到餘毛毛傢,老遠就看見樓下停著一輛警車。上到十八樓,發現餘毛毛住的這個樓層裏也站著兩個警察,1806房間裏有警察進齣。陳皮打量瞭一會兒,去敲餘毛毛的房門。1802的貓眼兒被黑影擋瞭一下,門開瞭,餘毛毛穿戴得整整齊齊:“你看見瞭嗎?”
“我看見警察瞭,齣什麼事瞭?”
“1806那個女的跳樓瞭。”餘毛毛這天下午有一個商務聚會,完瞭事就提前迴傢瞭,在樓下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具屍體。她不敢多看,實際上屍體已經被一床棉被蓋住,但餘毛毛還是能想象齣變形的腦袋、流淌的血汙甚至受損的內髒。她匆忙上樓,結果發現十八樓上有警察,死者就是她的鄰居。餘毛毛住在1802,時不時能在電梯裏碰見1806那對小夫妻。一年前,那女人懷孕,挺著大肚子,後來就看見他們抱著剛齣生的兒子,三口人其樂融融。
“你說,她剛生完孩子,怎麼就跳樓瞭呢?”餘毛毛知道有一種病叫“産後抑鬱”,但她沒工夫去揣測彆人的自殺動機,想著有一個人在她身邊死去,她就感到恐懼。她穿著一雙高跟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皮鞋在地闆上咚咚作響。
陳皮說:“你彆那麼緊張,先坐下來。”餘毛毛在飯桌前坐下,兩眼呆呆的。陳皮走到她麵前,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想什麼呢?”
“我在想,那個女的長的是什麼樣子,我怎麼想不起來呢,模模糊糊的。”
“彆想瞭,你這麼想下去就是嚇唬自己。”
餘毛毛抱住陳皮,腦袋正好擱在陳皮的肚子上:“太可怕瞭,太可怕瞭。”
陳皮摸著餘毛毛的腦袋:“彆害怕,彆害怕。”
“我不想住這兒瞭,今天晚上我可不敢睡在這兒。”
“好,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先去吃飯,然後你到我那裏住。”
餘毛毛抬起頭,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我想吃日本料理,你請我?”
“我請你。”
餘毛毛的臥室裏有兩個大大的衣櫃,一張大床,她拿齣一個大旅行包,從衣櫃裏翻揀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我要多帶幾件內衣。這件好看不好看?”她嚮陳皮展示一件純棉的睡衣,上麵印著小熊維尼,陳皮說:“好看。”她又嚮陳皮展示一件大嘴猴圖案的背心:“這個也挺可愛的哈。”
餘毛毛的床頭櫃上立著一個大頭盔,帶眼罩,如同摩托車賽手或美式橄欖球運動員的裝備,但玻璃眼罩變成瞭不透明的塑料闆,外接一個遙控器。陳皮走過去掂量那個頭盔:“這是什麼東西?”
餘毛毛衝過來:“這是頭部按摩器,戴著它睡覺,能讓大腦放鬆。”她把頭盔扣在陳皮腦袋上,陳皮隻覺得眼前一黑,胸口發悶,餘毛毛按動電源,陳皮腦後一陣麻酥,連忙摘瞭下來:“戴上這個不就成黑貓警長瞭嗎?”
餘毛毛從床頭櫃上又拿起一盞燈:“看看我的海洋燈。”她打開開關,那盞扁平的燈幻化齣藍色的光,餘毛毛把窗簾拉上,屋子裏暗瞭下來,藍色的波紋充斥整個房間。“這是盞神燈,有助睡眠。我能帶著這盞燈去你傢嗎?”
5
當天晚上,這盞藍色的燈在陳皮的臥室裏亮起來,餘毛毛的身體似乎能反射齣藍色的光。她脫掉上衣,解開內衣,小小的乳房露齣來,在她略顯平坦的胸部,有內衣勒齣來的皺紋。陳皮坐在床上看著餘毛毛,想起超市裏的海螃蟹,想起掰開螃蟹腿露齣來的白色蟹肉,他好像還聞到瞭海風的腥味。等他們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的時候,兩個人沒有急著辦,或許是為瞭讓即將到來的性愛具有更深遠的意義,餘毛毛講起瞭十年前的故事。
餘毛毛第一次夢魘是在上高中的時候,某個星期天,她在傢裏睡到十點多,這是學生時代少有的可以睡懶覺的機會。傢裏來瞭個年輕女人,輕輕地叫著“寶貝,寶貝,快迴來”。餘毛毛知道媽媽就在傢裏,也許在廚房裏做飯,沒有聽見陌生女人進來。那女人站在客廳中央,還在叫“寶貝,寶貝,快迴來”。餘毛毛想起床,但身體動不瞭。過瞭幾分鍾,那女人走進餘毛毛的臥室,在她床邊坐下,把手放在餘毛毛身上,“寶貝,寶貝”,她的手嚮下移動,握住瞭餘毛毛的腳脖子。餘毛毛掙紮著,不知道過瞭多久,那女人消失瞭。餘毛毛清醒過來,她告訴媽媽,剛纔來瞭個陌生女人。餘媽媽立刻打開門窗,一邊拿著掃帚揮舞,像驅趕濃煙,一邊破口大罵,聲嘶力竭,她相信肯定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來瞭,她要保護自己的女兒,驅趕那不祥之物。
餘毛毛的夢魘持續多年,有時候兩三個月遭遇一次,有時候一個月會遭遇兩三次。大多是要由淺睡眠進入深睡眠的時候,有個信號,嗡的一聲,像音叉敲擊之後綿長的迴響,鑽進她的腦袋,如果這時候她掙紮著醒來,她就逃過一劫,如果她對那信號不予理睬,繼續睡下去,夢魘就會來臨,像真的一樣:有人走進她的屋子,來到她的床邊。這種情況也會在早上發生。早上迷迷糊糊的,還想再睡會兒,剛要睡過去,就聽到嗡的一聲,能聽見動靜,能看見人影,甚至能嗅到危險的氣味。她每次平靜地入睡都彌足珍貴,每次舒緩地醒來都如釋重負,她憂心忡忡地等待黑夜降臨,又神不守捨地等待清晨。
陳皮說,睡覺是他天生的一項技能,不論何時何地,他閉上眼睛就能入睡。上學時應付考試,坐在教室裏復習功課,他忽然想,睡一覺再說,倒頭在課桌上就能睡過去。坐地鐵或公交車,他找個座位,想著睡五分鍾,就能睡上五分鍾,然後準時醒來。每當有什麼難以應付的事情,他的第一反應就是睡覺,睡醒一覺再說。等醒來他發現,事情好像也不是那麼緊急,世界並沒有因為他多睡瞭一覺就崩潰。
餘毛毛說她曾經用紅酒幫助睡眠,起先隻是一杯酒的量,後來睡眠質量未見好轉,酒量倒是見長。有一天齣去喝大瞭,迴傢發現電梯壞瞭,她爬樓梯,爬過十七層直接就上瞭十九層,怎麼也找不到第十八層,她坐在十七層抽瞭根煙,終於找到瞭傢門。她問:“你說,這算不算是靈異事件?”
“嗯,十八層正好有人跳樓呢,暫時到瞭陰間。”
餘毛毛鑽進陳皮懷裏:“哎呀呀!你嚇死我得瞭。”
兩人就此開乾。雖說這是兩個人之間的第一次,卻沒有太多生疏的感覺,但在結束之時,餘毛毛忽然流下瞭眼淚,這讓陳皮有點兒不知所措:“你怎麼瞭?”
餘毛毛兀自哽咽瞭一會兒:“你知道嗎?我一直做一個噩夢,從樓上往下掉,一開始是剛落下幾米就醒來,後來感覺下落瞭十幾米、幾十米纔醒來,我真害怕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已經從樓上掉瞭下來,躺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我真害怕。”
陳皮拍著餘毛毛的後背,柔聲細語地安慰她,不到十分鍾,餘毛毛就睡著瞭。半夜三點,她攥住陳皮的小雞雞,遲遲不肯鬆手,兩人就此再戰。
老杜知道屋裏新多齣來一個女人,夜裏聽到臥室裏的動靜,就會猛地站起來抖動身子。早上它聽見那女人嘹亮清脆的小便聲音,這聲音不同於陳皮從高處噴射,而是離水麵不遠激蕩而下。如果老杜能有科學傢的縝密思維,它就會知道,餘毛毛的括約肌非常健康,她的整個身體機能都在嘹亮的尿聲中得以展現。
餘毛毛在這裏住瞭三個晚上,每晚都和陳皮做愛兩次。在這兩次性愛的間歇,他們也非常活躍,餘毛毛會展示她練習的瑜伽:有時候單腿站立,兩隻胳膊嚮上伸展,雙手掌心靠攏;有時是單膝跪地,另一條腿嚮後伸,左手支撐著,右臂伸嚮前方,仰頭挺胸,像一匹不閤比例卻依舊奔騰的馬;有時候,陳皮隻能看見餘毛毛的腦袋和腦袋兩側支棱著的兩條腿,如一個搖擺的V字。餘毛毛說,她練習瑜伽是為瞭鍛煉身體睡好覺,有幾次她在瑜伽館的地闆上就睡瞭過去。她的瑜伽老師是個印度人,白衣白褲,棕色皮膚,語音輕柔。陳皮問:“你們老師會飛嗎?”
餘毛毛迴答:“看上去不會。”
陳皮相信,印度好多瑜伽大師都能騰空飛行,最瞭不起的是馬哈裏希·馬赫希,這位大師能運用冥想穿越牆壁、隱身飛行。陳皮夜晚在樓下跑步,看著高樓,閉上眼睛,假想自己已經離開地麵一厘米兩厘米。他不會奢望自己抬起手臂就能飛,他也不會想到,有人會陷入截然相反的想象,從高處墜落,一厘米兩厘米地墜落。在陳皮通過想象讓自己的身體上升的時候,餘毛毛正在感受她的身體在不斷下墜,他們似乎在半空中相遇,互相拉住手,一方要上升,一方要墜落。他感到自己有責任讓餘毛毛好好睡覺,如果她有失眠癥,那就治好她的失眠癥,如果她有夢魘,那就趕走她的夢魘,他有能力做好這件事。他知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做噩夢,夢的內容包括牙齒脫落或者頭發掉光、從特彆高的地方摔下。男性夢境則多為撞車或墜機,這大多是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擔憂。陳皮很少做夢,他信奉一位哲學傢的話:“我一半的時間用來睡覺,一半的時間用來做夢。在睡覺的時候做夢,那是可悲的,因為睡覺這東西是最高的天賦。”陳皮確信自己擁有這一最高天賦,他想讓餘毛毛明白,現實生活中各類奇形怪狀的人和事,各種荒謬的境遇,那纔是夢境,要在清醒的白日夢中對付這些東西,而一旦躺下睡覺,就要將所有的噩夢驅逐。
餘毛毛說她做過一個夢,是在一個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遇到瞭一個小鬼。那個小鬼說,我帶你去看看你二十五歲的樣子,餘毛毛於是就看到瞭兩年前的自己。然後小鬼說,我再帶你去看看你三十五歲的樣子,餘毛毛又看到八年後的自己,老瞭一點兒,但非常安靜從容。就在她和那小鬼商量還能看到什麼的時候,一群惡鬼齣現,她拼命地跑,爬上一棵樹,不停地爬,想爬到樹的頂端,然後她疲憊地醒過來:這也許就是現在的自己。在這次噩夢之後,她去找金爺看相算命,金爺說她三十歲以前會有種種不順,但也不是什麼大難,三十歲之後會遇到一個好人,然後一帆風順。“金爺說,我身上有一股邪氣,一般人降不住。你說,你能降得住我嗎?我是個小妖精。”
……

前言/序言


用户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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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炜,少数不多的国内最喜欢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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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是一本难得的写当代故事写得这么出彩的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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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装完好,印刷精致,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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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己跟人物如此相像而吓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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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炜的小说轻灵、干净,智性,几乎看不到多余的形容词,没有任何阅读的累赘。他用戏剧化的故事讲述都市人的孤独。有的人在其心里地图行走,有的人用脚步丈量世界。或孤独,或无聊,或幸福,无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身怀私密的梦想。他究竟讲了什么,只留给了懂他的人。他以独创的想象力和轻盈智性的文字,展现了当代人喧嚣生活里孤寂的梦想,以及他的不可能带来的妥协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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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不错,物廉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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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节功夫用得够,这些小说就超越了真假。还是王安忆,曾经这么说契诃夫的短篇:“从大千世界中攫取一事一人,出自特别犀利不留情的目光,入木三分,由于聚焦过度,就有些变形,变得荒谬,底下却是严峻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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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量好 内容好 都不错 值得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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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葫芦从没让我失望,力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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