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肖江虹具有鮮明的寫作立場和態度,完全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站在生活中弱者這一頭,同情他們,熱愛他們,為他們說話,看到他們內心的強大,看到他們精神的價值。肖江虹對自己傢鄉的民俗民風情有獨鍾,特彆善於挖掘獨特的細節,並知道怎樣把這些文化融入到人物的精神氣質裏。很顯然,這些細節堅挺地支撐著小說人物性格的典型化框架,也支撐著小說主題的突現。
老一代嗩呐藝人焦三爺是個外冷內熱的老人,看起來嚴肅古闆,其實心懷熱血。展現瞭在社會變革、民心浮躁的年代裏,新老兩代嗩呐藝人為瞭信念的堅守所産生的真摯的師徒情、父子情、兄弟情。
作者簡介
肖江虹,男,生於1978年,貴州修文人。畢業於貴州師範大學中文係。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貴州文學院簽約作傢。有作品在《當代》、《鍾山》、《中國作傢》、《天涯》、《山花》等刊物發錶,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和入選各類選本。著有長篇小說《嚮日葵》。
目錄
目錄總序:袁鷹
序:站到老百姓這一頭張陵
百鳥朝鳳
我們
天堂口
喊魂
犯罪嫌疑人
精彩書摘
過瞭河,父親再一次告誡我,說不管師傅問什麼,都要順著他,知道嗎?我點點頭。父親蹲下來給我整瞭整衣衫,我的對襟短衫是母親兩個月前就做好的,為瞭讓我穿上去看起來老成一些,還特地選瞭藏青色。直到今天離開傢時,母親纔把新衣服給我換上。衣服上身後,父親不滿意,蹙著眉說還是沒蓋住那股子嫩臭味兒。看起來藏青色的短衫並沒有拉長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日子。畢竟我纔十一歲,這個年齡不比衣服,過過水就能縮短或抻長的。
一大早被母親從床上掀下來的時候,還看見她一臉的怒氣,她對我睡懶覺的習慣深惡痛絕。可臨瞭齣門,母親的眼神裏卻布滿瞭希冀、不捨,還有無奈。父親則決絕得多,他的理想就是讓我做個嗩呐匠。我們水莊是沒有嗩呐匠的,遇上紅白喜事,都要從外莊請,從外莊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如果恰好遇上人傢有預約,那水莊的紅白喜事就冷清瞭。沒有瞭那股子活泛勁頭,主人麵子上過不去,客人也會覺得少瞭點什麼。所以被請來的嗩呐匠在水莊都會得到極好的禮遇,煙酒茶是一刻不能斷的,還得開小竈。離開那天,主人會把請來的嗩呐匠送齣二裏多地,臨彆瞭還會奉上一點樂師錢,數量不多,但那是主人的心意。推辭一番是難免的,但最後還是要收下的。大傢都明白這是規矩,給錢是規矩,收錢是規矩,連推辭都是規矩的一部分。
聽母親說,父親想讓我做一名嗩呐匠其實並不完全為瞭錢。母親說父親年輕時也想做一名嗩呐匠,可拜瞭好多個師傅,人傢就不收,把方圓百裏的嗩呐匠師傅都拜遍瞭,父親還是沒有吹上一天的嗩呐,人傢師父說瞭,父親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嗩呐的料。許多年過去瞭,本以為時間已經讓父親的理想早就像深鞦的落葉腐化成泥瞭,可事實並不是這樣。自我懂事起,我就發現父親看我的眼神變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湯鍋邊的餓癆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有一次,我的老師在水莊的木橋上遇見瞭父親和我,他情緒激動地給父親反映,說我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數學考試從來沒有超過三十分。我當時就羞愧地低下瞭頭,想接下來理所當然地有一場暴風驟雨。老師說完瞭,父親點點頭,很大度地揮揮手說三十分已經不錯瞭。然後牽起我走瞭。走到橋下,他迴頭看瞭一眼身後可憐的一頭霧水的教書匠,嘿嘿乾笑瞭兩聲。教書先生哪裏知道,水莊的遊本盛對他兒子有更高遠的打算。
我確實不喜歡念書,我們水莊大部分娃子和我一樣不喜歡念書,剛開始還行,漸漸地就冷瞭。主要是聽不懂,比如我們的數學老師,自己都沒有一個準,今天給我們一個答案,明天一早站在教室裏又小聲地宣布,說同學們昨天我迴去在火塘邊想瞭一宿,覺得昨天那個題目的答案有鬼,不正確,所以嚇得一夜都沒睡安穩,今天特地給大傢糾正。我們就笑一迴,後來又聽說數學老師其實也隻是個小學畢業的,更有甚者說他根本連小學都沒有讀畢業。我們就無可奈何地生齣一些鄙夷來。鄙夷的方式就是不上課,漫山遍野地去瘋。
我不喜歡念書,可我也不喜歡做嗩呐匠,我也說不清為什麼不喜歡做嗩呐匠,可能是從小到大總聽見父親在耳邊灌輸嗩呐匠的種種好,聽得多瞭,也膩瞭,就厭惡瞭。而且我斷定,我的父親之所以希望我成為一個吹嗩呐的,目的就是圖那幾個樂師錢。
二
翻過大陰山,就能看見土莊瞭。那就是我未曾謀麵的師傅的傢。我們這一帶有五個莊子,分彆叫金莊、木莊、火莊、土莊,再加上我們水莊,構成瞭一個大鎮。按理這個鎮子該叫五行鎮纔對的,可它卻叫無雙鎮。未來師傅的宅子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翠綠掩映下的一棟土牆房。我曾經從爺爺的舊箱子裏翻齣一本綉像《三國演義》,裏麵有一幅畫,叫三顧茅廬的,眼前的這個場景就和那幅畫差不多。通往土牆房的路一溜的坦途,可父親卻發齣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他額頭上還有針尖大小的汗珠兒,兩個拳頭緊緊握著。我看瞭他一眼,父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想我定是把他的緊張看破瞭,於是他就露齣一個自嘲的訕笑。
麵子有些掛不住的父親就轉移話題。福地啊!父親說,你看,左青龍,右白虎,後硃雀,前玄武,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傢。我想笑,可沒敢笑齣來,父親是不識風水的,連引述有關風水的俗語都弄錯瞭。這幾句我也是聽水莊的風水先生說過,不過人傢說的是前硃雀,後玄武。我想父親真的是太緊張瞭,他怕自己小時候的悲劇在下一代的身上重演。我頓時有瞭一些報復的快感,想師傅要是看不上我就好瞭,最好是齣門瞭,還是遠門,一年半年的都迴不來。
看見我左搖右晃的二流子步伐,父親在身後焦急地吼,天殺的,你有點正形好不好!師傅看見瞭那還瞭得。
父親的運氣比想象得要好,土莊名聲最顯赫的嗩呐匠今天正好在傢。
我未來師傅的麵皮很黑,又穿瞭一件黑袍子,這樣就成瞭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他從屋子裏踱齣來的時候燃瞭一袋旱煙,煙火吱吱地亂炸。我很緊張,怕那點星火把他自己給點燃瞭。他大約是看齣瞭我的焦慮,就抬起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把鞋底對著天空,將那半鍋子剩煙杵滅瞭。做這樣一個難度很大的動作隻是為瞭杵滅一鍋煙火,看來我未來的師傅真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焦師傅,我叫遊本盛,這是我兒子遊天鳴,打鳴的鳴,不是明白的明。父親弓著腰,踩著碎步嚮屋簷下的黑臉漢子跑過去,跑的過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裏摸香煙,眼睛還一直對著一張黑臉行注目禮。可憐的父親在六七步路的距離裏想乾的事情太多瞭,他又缺乏應有的鎮定,這樣先是左腳和右腳打瞭架,接著身體就筆直地嚮前僕倒,跌瞭一嘴的泥,香煙也脫手飛瞭齣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邊的一個水坑裏。我的心一緊,趕忙過去把父親扶起來,父親甩開我扶他的手,說扶我乾什麼?快去給師傅磕頭啊!我沒有聽父親的,畢竟我認識父親的時間比認識師傅的時間要長,於情於理都該照看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水莊漢子。主意打定,我仍然不屈不撓地挽著父親的手臂,我抬起頭,父親的額頭上有新鮮的創口,殷紅的血珠正爭先恐後地滲齣來,我一陣心酸,眼淚就下來瞭。
師傅擺擺手,說磕頭?磕什麼頭?他為什麼要給我磕頭?這個頭不是誰都能磕的。
父親啞然,很難堪地從水坑裏撿起香煙,抽齣一支來,香煙身體暴漲,還濕嗒嗒地落著淚。
這?父親伸齣捏著香煙的手為難地說。
屋簷下的揚瞭揚手裏的煙鍋子說,我抽這個。
我、父親,還有我未來的黑臉師傅,三個人就僵立著,誰都不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麼。還是屋簷下的木炭坦然,不管怎麼說這始終是他的地盤,所以他的麵目始終都處於一種鬆弛的狀態,他看瞭看天空,我也看瞭看天空,他肯定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我也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太陽像個剛煎好的雞蛋,有些耀眼,我未來的師傅就用手做瞭一個涼棚,看瞭一會兒太陽,又緩慢地填瞭一鍋煙,把煙點燃後,他終於開口瞭。
哪個莊子的?他問話的時候既不看我,也不看父親,但父親對他的傲慢卻欣喜如狂。父親往前走瞭兩步,說水莊的,是遊叔華介紹過來的。父親把遊叔華三個字作瞭相當誇張的重音處理。遊叔華是我的堂伯,同時也是我們水莊的村長。
我聽見嗩呐匠的鼻子裏有一聲細微的響動,像鼻腔裏爬齣來一個毛毛蟲。他繼續低頭吸煙,仿佛沒有聽見父親的話。看見遊村長的名號沒有收到想象中的震撼力,父親就沮喪瞭。
多大瞭?嗩呐匠又問。
我的嘴唇動瞭動,剛想開口,父親的聲音就響箭般地激射過來:十三歲。比我準備說的多齣瞭兩歲。怕嗩呐匠不相信,父親還作瞭補充:這個月十一就十三歲滿滿的瞭。
嗩呐匠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十三是個坎。嗩呐匠說。
知道知道。父親答。
這娃看起來不像十三的啊。嗩呐匠的眼睛很厲害。
這狗東西是個娃娃臉,自十歲過來就這樣兒,不見熟。
嗯!嗩呐匠點瞭點頭。看見嗩呐匠錶瞭態,父親的眉毛驟然上揚,他跑到屋簷下戰戰抖抖地問:您老答應瞭?
哼!還早著呢!
我原本以為做個嗩呐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拜個師,學兩段調兒,就算成瞭,可照眼下的情形來看,道道還真不少呢。
院子裏擺瞭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瞭一個盛滿水的水瓢,水瓢是個一分為二的大號葫蘆。嗩呐匠遞給我一根一尺來長的蘆葦稈,我雲裏霧裏地接過蘆葦稈,不知道嗩呐匠到底什麼用意。
用蘆葦稈一口氣把水瓢裏的水吸乾,不準換氣。我未來的師傅態度嚴肅地對我說。
我看瞭看父親,父親對著我一個勁兒地點頭,牙咬得緊緊的,他的鼓勵顯得格外的艱苦卓絕。
我把蘆葦稈伸進水裏,又看瞭看他們兩個人,嗩呐匠的眼神和父親形成瞭鮮明的對比,自然而平靜,像我麵前的這瓢水。
我提瞭提氣,低頭把蘆葦稈含住,然後一閉眼,腮幫子一緊,一股清涼頓時排山倒海地湧嚮喉嚨。我睜開眼,看見瓢裏的水正急速地消退,開始我還信心滿滿的,等水消退到一半的時候,氣就有些喘不過瞭,水隻剩下三分之一的時候,不光氣上不來,連腦袋也開始發暈瞭,胸口也悶得難受,我像就要死瞭。
快,快,快,不多瞭。是父親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的。
終於,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仰著頭大口地喘氣。我又看見太陽瞭,是個煎糊的雞蛋。
等太陽重新變成黃色,我聽見父親在央求嗩呐匠。
您老就收下他吧!父親帶著哭腔說。
他氣不足,不是做嗩呐匠的料子。
他氣很足的,真的,平時吼他兩個妹妹的聲音全水莊都能聽見。
嗩呐匠笑笑,不說話瞭。
這時候我看見父親過來瞭,他含著眼淚,咬牙切齒地抄起桌上的水瓢,劈頭蓋臉地嚮我猛砸下來。
你個狗日的,連瓢水都吸不乾,你還有啥能耐?水瓢正砸在我腦門上,我聽見瞭骨頭炸裂的聲音。我高喊一聲,仰麵倒下,太陽不見瞭,隻有一些紛亂的蛋黃,還打著鏇地四處流淌。
怎麼樣?他叫的聲音夠大吧?氣足吧?父親的聲音怪怪的,陰森潮濕。
我努力睜開眼,又看見瞭父親高高揚起的水瓢。
叫啊!大聲叫啊!父親喊。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這樣。我做不成嗩呐匠怎麼會令他如此氣急敗壞。
正當我萬分驚懼的時候,我看見瞭一隻手。
那隻手牢牢攥住瞭父親的手腕。
三
好多年後師傅對我說,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收你為徒嗎?我說你老人傢心善,怕我父親把我給活活打死瞭。師傅搖頭,說你錯瞭,我收你為徒是因為你的眼淚。我說什麼眼淚?師傅說你父親跌倒後你扶起他時掉的那滴眼淚。
父親走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頓時有一種無助的感覺,以往天天看見他,沒覺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瞭還會在心裏偷偷罵“狗日的遊本盛”。現在纔發現父親原來是極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樹,可以擋風遮雨,等有一天自己離開瞭這棵大樹,纔發現雨淋在身上是冰濕的,太陽曬在臉上是烤人的。
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個人瞭。看著父親漸漸變淡變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瞭一場,師傅站在我旁邊,伸齣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拍瞭拍,我心裏一熱,哭得更厲害瞭。
晚上吃飯,師傅給我介紹瞭師娘。師娘很瘦,也黑,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蕎麥麵條。師娘話多,飯桌上問瞭我好多事情,都是關於水莊的,還說她有個親戚就住在我們水莊。和師娘比起來,師傅的話則少瞭許多,一頓飯時間就說瞭兩句話,我端碗的時候他說:吃飯。我放碗的時候他又說:吃飽。
吃完飯,我主動把碗刷瞭。在刷碗的過程中我偷偷探頭看瞭看坐在堂屋裏的師傅和師娘,當時師娘對著我站的位置指指點點,還不住地點頭,臉上也有些不易覺察的笑容。師傅卻不為所動,他隻是一個勁兒地抽煙,噴齣來的煙霧也濃,讓我想起在水莊和父親燒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師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動有關。而我刷碗的行動又和臨齣門那晚母親油燈下的嘮叨有關。母親說:齣門在外不比在傢,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懶肉的尾巴夾好。
刷完碗師娘對我說,她的三個兒子都成傢分齣去瞭,傢裏就他們兩老,所以你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嗩呐瞭,有一些興奮,又有一些惶恐,總覺得我的人生不該就這樣拐彎的,我還沒有玩夠,我還是個娃兒,娃兒就該玩的。想起我的夥伴馬兒他們,此刻他們肯定正在水莊的木橋邊抓螢火蟲,把抓來的螢火蟲放進透明的瓶子裏,走夜路時可以當馬燈用。
一早,我還在夢裏捉螢火蟲,就聽見瞭兩聲劇烈的咳嗽聲。咳嗽聲是師傅發齣來的,我一驚,知道這是起床的信號。師傅畢竟不是親爹,沒有像父親一樣衝進來掀開被窩照著屁股就一頓猛扇。我想他一定還當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間接一些。穿上衣服走齣門,我先喊瞭一聲站在屋簷下的師娘,正在淘蠶豆的師娘對我點瞭點頭。打完一個嗬欠我纔發現太陽還在山那頭浴血掙紮,我心裏頭就上來瞭一些怨氣,想這太陽都還沒有齣來呢,就得爬起來。在傢雖然被父親扇屁股,但那時太陽都老高瞭啊。看見我嘴臉不好看,師娘說你師傅到河灣去瞭,你也去吧!
順著師娘指的方嚮,我看見瞭土莊的河灣。土莊雖然叫土莊,可河灣卻比水莊的還要大,河岸四周有煙柳,煙柳我們水莊也有,遠遠地看去像團滾圓的煙。煙柳四四方方的抱著一團翠綠的河灣,幾隻純白的水鶴在河灣上悠閑地飛來繞去。師傅站在河灘上,靜靜地看著水麵,他的身影很孤寂,也渺小。
師傅從河岸邊齊根摺來一根蘆葦,去掉頂端的蘆葦須,把足有三尺長的蘆葦稈遞給我,說過去把河裏的水吸上來,記住,蘆葦稈隻能將將伸到水麵。開始我以為這是件極簡單的事情,一吸我纔知道沒有那麼簡單。我臉也紅瞭,腿也軟瞭,小肚子都抽筋瞭,還是沒能吸上一滴水。我迴頭看瞭看師傅,師傅臉色灰暗,說等你把水吸上來瞭就可以迴傢瞭。
天黑盡瞭我纔迴到師傅傢,師傅和師娘守著一盞如豆的油燈。看我進屋來,師娘端給我一碗飯,飯還沒到我手裏,師傅說話瞭。
水吸上來瞭?
我搖搖頭。
那你迴來搓球啊?師傅猛地立起來,把手裏的旱煙杆往地上狠狠地一摜。他的臉本來就烏黑,此刻就更黑瞭。
我現在纔意識到這個黑臉男人是認真的。
我的晚飯被師傅扒掉瞭半碗,雖然師娘一直給我說情,說天鳴他爹可是交足瞭生活費用的,再說娃兒在吃長飯呢!
娃?老子哪個徒弟不是娃過來的?老子當初拜師的時候,三天沒有飯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地哭瞭一迴,哭完瞭就想父親的絕情,想完父親的絕情又想母親的好。想著想著就睡著瞭,睡著好像沒多久又聽見瞭咳嗽聲。我爬起來湊到窗戶邊,發現山那邊連太陽浴血的跡象都還沒有。
此後十多天,我天天攥著根蘆葦稈在河灘上吸水。有往來的土莊人隔得遠遠地就喊,焦三爺又收新徒弟瞭。還有的喊,這個娃子能成焦三爺的弟子,看來是有些能耐的。我聽見他們的喊聲裏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沒能讓師傅看上。這樣我有瞭一些信心,就把吸水這個世間最枯燥的活兒有模有樣地乾起來。
大約是一個黃昏,我記得那天河灘上的水鶴特彆多,沿著水麵低低地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綠中拉齣一尾又一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韆百次的吸水一樣,一沉腰,一頓足,一提氣,竟然牢牢地咬住瞭一股冰涼。我把嘴裏的水來迴渡瞭渡,又把它輕輕地吐到掌心裏,不錯的,我把水吸上來瞭。看著掌心的一窩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心窩子裏上下翻滾,喉嚨慢慢就變得硬硬的瞭。我撒腿瘋瞭似的嚮師傅的土牆小屋跑去,跑到院子裏,師傅正坐在屋簷下編葦席。
吸上來瞭。我一字一頓地說。
本來以為師傅會笑一個,然後點點頭,說這下你可以吹上嗩呐瞭。但不是這樣的。師傅聽我說完,從腳邊堆積的蘆葦裏挑齣一根最長的,掐頭去尾遞給我。我把蘆葦稈立起來,比我還要高,我疑惑地看著師傅,師傅依然認真地低頭編著葦席,半晌纔抬起頭對我說,去啊!繼續吸。
四
到土莊兩個月零四天,藍玉來瞭。
藍玉來的頭天晚上,土莊下瞭一場罕見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來,看見院子裏跪著一個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濕透瞭,衣褲上沾滿瞭黃泥。在他的身邊,是一個三十齣頭的漢子,也披著一身的潮濕,他兩個手不停地搓著,眼睛跟著師傅轉。這個時候,我的師傅正在牛圈邊給牛喂草,他大把大把地把青草扔給圈裏的牛,還在院子裏過來過去的,就是不看院子裏的藍玉和他的父親,仿佛院子裏的兩個人隻是虛幻的存在。我看齣瞭藍玉父子的尷尬,想起自己剛來到這個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裏的人。
這個時候,藍玉抬起瞭頭,嚮我這邊看瞭一眼,我給瞭他一個淺淺的微笑,一臉黃泥的藍玉也笑瞭。他的笑意很薄很輕,仿佛往湖麵上扔瞭一塊拇指大小的石子蕩起來一層漣漪。好多年後藍玉還在對我說,他說當時跪在泥水裏的他都有瞭天地崩塌的感覺,他已經打定迴傢的主意瞭,不管他的父親同不同意他都準備迴傢瞭,就是因為我的那個微笑,他留瞭下來。
師傅同意收下藍玉,是在藍玉的父親兩個膝蓋也重重地跌落在泥地裏後。當時師傅正抱著一捆青草往牛圈邊去。那個異樣的聲音至今還猶然在耳,我看見藍玉的父親兩腿一屈,接著他麵前的水被砸得稀爛,咚,一個院子都顫抖起來。師傅迴過頭就僵在那裏瞭,然後他說你起來吧,我可以試試他是不是吹嗩呐的料,不行的話,你還得把娃領迴去。
和我相比,藍玉的測試多齣瞭好幾項內容。除瞭吸水,還有吹雞毛,師傅把一片雞毛扔到天上,要藍玉用嘴把雞毛留在空中,一袋煙的工夫不能掉到地麵。還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對著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離用嘴裏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為藍玉擔心,因為我連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藍玉輕描淡寫地就完成瞭測試,不僅我驚訝,連師傅都有些驚訝瞭。雖然他把這種驚訝包裹得很嚴實。當藍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後,他的兩條眉毛很迅速地彼此湊瞭湊,眉間也多齣來一條窄而深的溝壑。我至今都承認,我的師弟藍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藍玉留下來瞭,和我住一張床。師傅還鄭重地把我介紹給瞭藍玉,說這是你師兄,師兄師弟,就要像親兄弟一樣的,懂不懂?藍玉點瞭點頭,我也點瞭點頭。
晚上藍玉在床上問我,吹嗩呐好玩嗎?我說不知道,藍玉驚訝地翻起來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你不是都來兩個月瞭嗎?我說我還沒吹上一天的嗩呐呢!那你在乾啥?藍玉問。喝水,喝河灣的水。我答。
打藍玉來後,土莊的河灣邊吸水的娃由一個變成瞭兩個。土莊人從河灣過就大聲說焦三爺又收徒弟瞭,焦傢嗩呐班人強馬壯瞭。
在我們吸水的這段日子裏,師傅和他的嗩呐班共齣瞭十多趟門。整個無雙鎮都跑遍瞭。我和藍玉還認識瞭焦傢嗩呐班的師兄們。我的大師兄年紀和我父親差不多,師傅讓我和藍玉叫他大師兄,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是個滿臉鬍須的大人。我們怯怯地喊罷,大師兄摸摸我們的腦袋,然後看著師傅笑笑。師傅說磨磨都能齣來。大師兄又笑一迴,他笑的時候嘴咧得很大,鬍子滿臉跑,他把嗩呐湊到嘴裏,嗩呐的葦哨和銅圍圈就不見瞭。
接活後齣門的前一晚,焦傢班照例要吹一場的。院子裏擺上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師娘煮好的苦丁茶和炸好的黃豆。師傅和他的徒弟們散坐在院子裏,大傢先聊一些傢常。聊傢常的時候有一個人聲音最大,說話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師兄。據師娘講,二師兄是師傅最滿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彆擅長吹喪調,能在靈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淚。聊一陣子天,師傅就咳嗽兩聲,眾人會意,各自從布袋子裏抽齣嗩呐。第一步是調音,看看嗩呐音調對不對;然後師傅起調,如果接的是紅事,就吹喜調,喜調節奏快,輕飄飄地在院子裏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喪調,喪調慢,仿佛潑灑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湯。等到師傅獨奏的那一段,我和藍玉眼窩子都有瞭一窩水。
無雙鎮大部分人傢接嗩呐都是四颱,所謂四颱,就是隻有四個嗩呐手閤奏;比四颱講究的是八颱,八颱除瞭四個嗩呐手,還有一個鼓手,一個鉢手,一個鑼手,一個鈔手。八颱不僅場麵大,奏起來也氣勢非凡。師娘告訴我,如果練的是八颱,土莊的人都會來,聚在院子裏,屏聲靜氣地聽完纔散去。畢竟八颱一是難度大,二是價錢高,一般人傢是請不起的,土莊人近水樓颱,運氣好的話一年能聽上一兩迴。我又問師娘,有比八颱更厲害的嗎?師娘笑笑,說有,我問:是什麼?
《百鳥朝鳳》,師娘答。
怎麼個吹法?我問。
獨奏!師娘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肅穆。
獨奏?誰獨奏?我和藍玉驚訝地問。
夜風撩著師娘的頭發,她的錶情像一本曆史書,好久她纔說,當然是你們師傅。
五
三個月瞭,我用一人多高的蘆葦稈把河灣的水吸瞭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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