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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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鬱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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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ISBN:9787300192222
版次:1
商品编码:11461968
包装:平装
开本:32开
出版时间:2014-04-01
用纸:胶版纸
页数:323

具体描述

內容簡介

  民國時代文人與狂士,不論桀驁不屈還是抱殘守缺,都一直張揚著獨立的個性,始終追求著特行的解放與自由。孫鬱長時間地在濁黃的紙捲中翻閱,不時進行平靜思考,終於對“在民國”的風流人物有瞭新的認識。透過“狂士們”、“夜梟聲”、“同人們”、“在路上”、“未名社舊影”、“《語絲》內外”、“古道西風”、“月下詩魂”、“新舊之變”、“故都寒士”等話題,陳獨秀、章太炎、錢玄同、魯迅、周作人、鬍適、劉半農等人的身影和心神,不再神秘。對於我們這個時代而言,前人們都是卓越不凡的,但,他們也是一個一個腳印走過來的。

作者簡介

  孫鬱,本名孫毅,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曾做過知青、文化館館員、記者。80年代末在魯迅博物館研究室工作;90年代初調到《北京日報》文藝部做副刊編輯達十年之久;2002年到魯迅博物館主持工作至今,現為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20世紀7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80年代起轉入文學批評和研究,長期從事魯迅和現當代文學研究。《魯迅研究月刊》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副主編。主要著作有《魯迅與周作人》、《魯迅與鬍適》、《魯迅與陳獨秀》、《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張中行傳》等。

目錄

狂士們
夜梟聲
同人們
在路上
未名社舊影
《語絲》內外
古道西風
月下詩魂
新舊之變
故都寒士
在政治的邊緣
後記

精彩書摘

  故都寒士
  一
  張中行辭世時97歲,算是高齡者。他晚年講起過去的生活,難忘的竟是鄉下的土炕和烤白薯。中國的鄉村社會可留念的東西不多,對他而言,僅是某種生活方式而已。但那種生活方式給他帶來的淳樸和智慧,又是書齋裏的文人所沒有的。土的和洋的,在他那裏交織得很好。算起來,他是晚清的人,早期生活還在舊王朝的影子裏。對於鄉下人來說,時光和時代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流年碎影》講起他的齣身背景,有這樣一段話:
  我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醜時(午夜後一時至三時)生人,摺閤公曆就移後一年,成為1909年1月7日。其時光緒皇帝和那位狠毒糊塗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經見瞭上帝(他們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墜地之後,名義是光緒皇帝載湉的子民,實際是宣統皇帝溥儀(戊申十一月即位)的子民。
  由於他齣生在鄉下,早期記憶就多瞭一種鄉土的氣息。他一生沒有擺脫這些鄉土裏質樸的東西。關於傢鄉的環境,他有很好的記錄。在描繪那些歲時、人文的時候,他的心是很平靜的,既非歌詠也非厭棄,而是透著哲人的冷峻。比如鄉野間的人神雜居,關帝廟和土地廟的存在,都是鄉土社會恒常的東西。舊時代的鄉下,孩子記憶裏的美麗都是那些東西,張先生涉獵這些時也沒有特彆的貢獻在那裏。隻是他描述過往的生活時,那種態度是平和的。在迴憶錄裏,像“五四”那代人一樣,照例少不瞭對歲時、節氣、民風的關照。他對婚喪、戲劇、節日、信仰的勾畫,差不多是舊小說常見的。比如對楊柳青繪畫的感受,完全是天然的,靠著直覺判斷問題,與魯迅當年的體味很是接近:
  臘月十五小學放假之後,年前的準備隻是集日到鎮上買年畫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畫市在鎮中心路南關帝廟(通稱老爺廟)的兩層殿裏,賣鞭炮的集中在鎮東南角的牲口市。臘月三十俗稱窮漢子市,隻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會兒,所以趕集買物,主要在二十和二十五兩個上午。傢裏給錢不多,要算計,買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麵。年畫都是楊柳青産的,大多是連生貴子、喜慶有餘之類,我不喜歡。我喜歡看風景畫和故事畫,因為可以引起並容納遐思。這類畫張幅較大,還有四條一組,價錢比較高,所以每年至多買一兩件。
  迴憶舊時的生活,他絲毫沒有誇大幼時記憶的地方。寫童心時亦多奇異的幻想。在他的筆下,幾乎沒有八股和正宗的文化的遺痕,教化的語調是看不到的。我注意到他對神秘事物的瞭望,有許多含趣的地方。比如對鬼狐世界的遐想,對動物和花鳥世界的凝視,都帶著詩意的成分。他那麼喜歡《聊齋誌異》,談狐說鬼之間,纔有大的快慰的。那神態呈現齣自由的性靈,也是鄉土社會與潦倒文人的筆墨間碰撞齣的智慧的召喚。講到農村的節令、族屬、鄉裏,冷冷的筆法也含有脈脈的情愫。他不太耽於花鳥草蟲的描寫。雖然喜歡,卻更願意瞭望沉重的世界,那裏纔有本真吧。談到鄉下人的生活,主要強調瞭其中的苦難。中國的農民實在艱難,幾乎沒有多少平靜的日子。天災,人禍,連年的飢餓等等,都在他筆下閃動著。當他細緻地再現那些不堪迴首的往事時,我們幾乎都能感受到他散發齣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流年碎影》裏的生活,苦多於樂,災盛於福,是慘烈的。那些被詩人和畫傢們美化瞭的村寨,在他的視野裏被悲涼之霧罩住瞭。
  德國作傢黑塞在小說裏寫過諸多苦難的襲擾,在殘疾和病態裏,人的掙紮和求索,帶有悲涼的色彩。可在那悲涼的背後,卻有亮亮的光澤在,那是不安的心在搖動,給人以大的欣慰。我看張中行的書時,也嗅齣瞭苦而鹹的味道,朦朧的渴望是夾雜其間的。但他沒有德國人那麼悠然,中國的鄉間不會有溫潤的琴聲和走嚮上帝的祥和。鄉村社會的大苦,練就瞭人掙紮的毅力,誰不珍惜這樣的毅力呢?所以一麵沉痛著,一麵求索著,就那麼苦楚地前行著。他常講起叔本華的哲學。那個悲觀主義的思想者的思緒,竟在空無的土地上和中國的沉寂裏凝成瞭一首詩。
  農民的勞作,在天底下是最不易的。但更讓人傷感的是人的命運的無常。鄉土社會的單純裏也有殘酷的東西,他後來講瞭很多。印象是《故園人影》裏,勾勒瞭幾個可憐的好人,在那樣貧窮和封閉的環境裏,一切美好的都不易生長。許多人就那麼快地凋零瞭。於是感嘆道:人生,長也罷,短也罷,幸也罷,不幸也罷,總的說,終歸是太難瞭。這難的原因,是人的欲望,沒有多少達成的齣口。大傢都在可憐的網裏無奈地存活著。飢餓、災荒、兵亂,沒有誰能夠阻止。村民的阿Q相多少還是有些。所以,張中行從鄉下走齣,其實也是尋夢,希望從外麵的世界找到什麼。但農民的樸素和真摯,還是濃濃地傳給瞭他。晚年講到故土的時候,他還不斷稱贊道:鄉下的簡樸、無僞的生存方式,是閤乎天意的。大可不必鋪張浪費。要說故鄉給他帶來瞭什麼,這算是一點吧。
  我有時在他的文字裏,就感受到瞭一股強烈的泥土和流水的氣息。不論後來的學識怎樣地增長著,林間小路的清香和青紗帳裏的風聲,還是深嵌在那流轉不已的美文中。中國的讀書人,大凡從鄉野裏走齣的,都有一點泥土的氣味的。孫犁如此,趙樹理如此,張中行亦如此。在講著那麼深的學問的時候,還能從他那裏隱約地領略到剝啄聲和野草的幽香,實在是太有意思瞭。
  二
  時間是1925年,他到瞭通縣師範學校讀書。這一改變命運的選擇,在他日後的迴憶裏一直有非同尋常的分量。通縣在北京東郊,離帝京隻幾裏之遙。新的教育之風也恰是在此時傳入過去。《流年碎影》詳細地介紹瞭那時所學的課程和校內情況,史料的價值很大。我對北京現代教育的脈絡的瞭解,是從他的自傳那裏纔知曉一二的。
  據劉德水考據,通縣師範是一所老學校。“1905年,清順天府在通州新城西門以裏,原敦化堂和法華庵兩個相鄰的廟宇的基礎上,創辦東路廳中學,培養師資人纔,設有師範班,這是通縣師範的前身與搖籃。當時,校捨殘破,學生不多。1909年改為東路廳師範學堂,設初師班和後師班,後師即完全師範,也稱中師。1914年,改為京兆第三中學,名義為中學,實為師範編製。1920年,順天西路廳師範由盧溝橋遷同州,與京兆三中閤並,仍名京兆師範學校。”一個從鄉下來的人,突然沐浴在新風之中,知道瞭曆史、科學、男女、都市等概念,思想的變化是可想而知的。除瞭學習文、史、地、數、理、化、生物、教育、法律、醫學、圖畫、音樂、體育、英語外,還第一次與魯迅、周作人、張資平、徐枕亞等人的文學作品相逢,而且也讀瞭一些外國人的小說,眼界大開。那時說不上什麼專業意識,業務的生活就是雜覽。古典的,外國的,大凡好的都細細體味。人最初瀏覽的快樂,日後是常常思念的。他在幾篇文章裏,多次提及瞭這些。
  師範學校的一些老師也給他留下瞭很深的印象。他接觸瞭幾個有趣的老師,比如孫楷第、於賡虞,都是有學問的人。孫氏是搞史料的大傢,於氏則有文學的天賦。尤其是於賡虞,那些怪異的審美方式,對日後他的閱讀經驗是有一點作用的吧。老師有舊式的,也有新式的,我以為他是喜歡有趣的那一類的。師範學校的教育有新也有舊,如果他一開始讀私塾,受舊式教育,情調大概也會有遺老氣也未可知的。他是因為新的不好,纔嚮舊的文學求美,這於他是特彆的。像於賡虞那樣的新式人物,並未勾起他對新文學的神往,原因是過於枯澀,不好理解。他這樣迴憶道:
  他是文學革命後寫長條豆腐乾狀的新詩的,詞語離不開地獄、黃塚、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稱為魔鬼派詩人。可是名聲不很小,連《中國新文學大係》也給他一席地,說他有《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夢》等著作。他教課如何,已經都不記得,隻記得人偏於瘦,頭發很長,我當時想,詩人大概就是這樣,所謂披發長吟是也。而其所吟對我卻有反麵影響,是新詩過於晦澀,或說古怪,情動於中,想讀,或進一步想錶達,隻好躲開它,去親近舊詩。
  於氏是他接觸的第一個搞新文學的老師,卻沒有什麼趣味留在自己的心裏,這在他是一個刺激也許是對的。新文學最初給他的是這樣的印象,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由此也理解瞭他到北大之後,沒有為新文學的熱潮所捲動的原因。在他思想深處,是有一種理性的力量的。他喜歡的是常識和平靜的東西。不過那時候他對文學和學術還談不上什麼高的見地,不過有朦朧的感受罷瞭,而他難忘的感受卻是男女之情。
  張中行在17歲時由傢裏做主,和一位鄉下的女孩子結婚。彼此是談不上什麼感情的。但到瞭師範學校,新女性的齣現對他則是個大的誘惑,漸漸生齣愛慕之情。他曾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
  因為其時是風氣半開,女性可以上學,男女卻不能同校,從學生到教師和員工,也是清一色的男性。這樣,我們這個校門之內,就成為標準的太平天國式的男館,就成為理有固然。通縣還有女師範,校址在鼓樓往東,我們間或走過門前,嚮裏望望,想到閨房和粉黛,總感到有不少神秘。星期日,女師範同學三三五五,也到街頭轉轉,於是我們就有瞭狹路相逢的機會。映入眼簾,怎麼辦?據我觀察,我們是裝做非故意看,他們是裝做並未看。印象呢,她們的,不知道,我們的,覺得柔婉,美,尤其鼕日,肩上披著紅色大毛圍巾,更好看。但我們有自知之明,其時上學的女性稀如星鳳,我們生遐想,可以,存奢望是萬萬不敢的。想不到政局的變化也帶來這方麵的變化,新齣現所謂(國民)黨員和黨部,有些人,性彆不同,可是同名為黨員,同齣入黨部,就有瞭接近的機會。得此機會的自然是少數;有機會,男本位,看準目標進攻,攻而取得的更是少數。但少不等於零,到我畢業時候,隻計已經明朗化的,我們男師範有兩個。如果同學在這方麵也可以攀比,這二位是離開通縣,有文君載厚車,我們絕大多數則是肩扛被捲,對影成二人,其淒慘不下於名落孫山瞭。
  早期記憶的這種痕跡,能如此真切地寫齣,就看齣他可愛的一麵。如果說幾年師範的生活讓他遇到瞭新的內容的話,則詩文之美和異性之美是最主要的。在詩文方麵,他讀瞭古典和周氏兄弟的作品,養成瞭一種自娛自樂的習慣。在男女之情方麵,他知道瞭自己的那種婚姻生活是有大問題的,沒有愛和美的存在。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有瞭嚮新生活挺進的渴望。知識的意義,在他那裏怎麼估量也不算大。求知和娛情,從此成瞭他一生離不開的話題。
  六年的師範生活,可說的很多。其中北伐的勝利,對他也是個大的影響。革命勝利,群情激昂,大傢都捲入精神的狂歡裏。他在環境的熱度裏,思想也一度是熱的,相信瞭三民主義,並和同學一起,集體加入瞭國民黨。不過,他隻是盲從,跟著彆人走,待到意識到黨派的東西與自己心性甚遠時,就自動地退將齣來。那一次的精神的熱,在他後來的描述裏,是有悔意的。他甚至自嘲那是一種無知,他同代的人中,是很少有過類似的反省的。
  新的,並不一定是好的。許多年後憶及此事,他這樣嘆道。
  三
  1931年7月21日的《北京大學日刊》刊載瞭錄取的新生名單,在那裏我發現瞭他的名字。那是他與這所學校發生聯係的開始。在閱讀當年的《北京大學日刊》的時候,有趣地感受到瞭那時學校的氛圍。北大的特點和人際狀況從那些短篇的文字裏都流散齣一些。這是極為難得的資料,對比先生後來寫下的迴憶錄,似乎還是太簡單瞭。
  他入學的時間是8月底和9月初。學校的布告(三)明確規定,新生於9月10日前報到,過期取消入學資格。那一年北京地區錄取74人,上海25人,南昌10人。這個數量不多。
  原因是宿捨緊張,或是校力不足。在另一個布告裏,明確規定,新生住處緊張,自己解決宿捨。待新宿捨竣工後,再考慮入學居住。張中行在《沙灘的住》裏,寫到瞭租房的情形。他不久與楊沫同居,也是彼時的環境所緻。所以在他入學的時候,北大的情形與“五四”前後還是大為有彆瞭。
  那時候學校呈現齣兩種趨勢。一是學生抗日的激情濃濃,救國的空氣彌散在四周。教室裏的人為窗外的事變所吸引。國政腐敗,導緻青年騷動,這是自然的瞭。校園裏各類抗敵協會和組織十分活躍,不知這些對他的影響如何,我們已無從知曉瞭。另一個是學員氣味的濃厚。所學的知識幾乎和當下的流行文化沒有關係。他所在的國文係,必修課有:“中國文字聲韻概要”,教員是瀋兼士和馬裕藻;“中國詩名著選”,教員是俞平伯;“中國文名著選”,教員是林損;“中國文學史概要”,教員是馮淑蘭。課時如下:黨義2小時,國語4小時,外國語6小時,普通心理學或邏輯2小時,科學概論或哲學概論2小時。應當說,課程不多,學生的自學空間是大的。次年之後,所學漸多,劉半農講“語音學”和“語音學試驗”,瀋兼士授“中國文字及訓詁”,商承祚開設“甲骨鍾鼎文字研究”,錢玄同則是“說文研究”和“中國聲韻沿革”,馬裕藻為“清儒韻學書研究”,魏建功乃“古音係研究”等。中日韓音韻及濛古、滿洲語的研究也在課堂上齣現,都是些很專業的學問。此外,周作人的近代散文的解析,鬍適的文學寫作的輔導,廢名的小說寫作研究,都是開闊視野的課。對張中行這樣纔23歲的青年來說,是有吸引力的。周作人和鬍適的課雖然新,但也帶有舊學的痕跡,可謂古風勁吹。請看他入學時那一期的《北大學生月刊》的目錄,就能知道彼時的學術風氣瞭。那一期的創作詩作者11人,隻有一人寫新詩,其餘均為五古、七律、詞之類。24篇文章裏,涉及現實問題的隻有6篇,其餘則是宋詞研究、音韻研究、民俗研究、哲學研究等。應當說,校園裏濃烈的學究氣,一下子就把年輕的他俘虜瞭。
  新的、摩登的有沒有呢?那是自然的瞭。比如音樂賞析、美術寫生、體育比賽、文學創作,在校園的一角也是占有位置的。《北京大學日刊》的廣告裏就寫有各類文體活動的動態。這些想必對許多青年是有吸引力的,但對張中行的誘惑是有限的。因為那時他的年齡畢竟比中學考生要大幾歲,成熟的地方多些,是能夠坐穩闆凳,潛心於學術的。楊沫後來的迴憶錄似乎能證明他的特點。
  幾年的課下來,他收獲自然很大,對老師的印象也是深的。眾人的差異和高低也看齣來瞭。鬍適清澈,周作人駁雜,錢玄同高古,劉半農有趣,瀋兼士平淡。學人的存在也是個風景,看和欣賞都有收獲。張中行一下子就被那些有學問的人吸引住瞭。學人的世界也是人世間的一個投影,高明的與平凡的都有,自然也讓人想起許多空幻和無奈。人在精神的殿堂裏也會有失落和痛楚,他後來也是一點點明白的。在講到馬裕藻的時候,他寫道:
  馬先生早年東渡日本,聽過章太炎講國語言文字的課。在北大,我聽過他講“文字學音篇”,記得還有薄薄的一本講義,其內容想來就是由其業師那裏來的。馬先生口纔不怎麼樣,講課學生感到既不生動流利,又不條理清楚。比如也是章氏弟子的錢玄同,講課就正好相反,生動而條理清楚。他身為一係之主,在授業解惑方麵並沒有什麼建樹。有的人,如顧頡剛,口纔也不行,可是能寫。馬先生應該有能力寫,更有機會寫,可是沒見過他寫過什麼。我有時感到奇怪,比如說,他同紹興周氏兄弟過從甚密,何以就沒有受到一點感染?與周氏兄弟比,錢玄同也屬於多述而少作的一群,可是究竟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傳世,馬先生是連這一點也沒有。當然,辦學,多集些有知有識之士來為人師,也是一種事業。
  他在文章裏,高度評價瞭周作人和錢玄同,描繪瞭許多有趣的老師。對那些水平一般的人也並不貶斥。學界的門檻雖高,一旦進去,也能感到高山與平原、小溪和湖泊。人的多樣與學識的高遠,在那裏是能夠體察到的。張中行是個識人的人,對學識與為人的看法都很獨到,評價也算忠厚。許多年後,當那一代人漸漸遠去的時候,他纔感到,自己當年經曆瞭一個神異的時代。北大的當年,精神的深和思想的大,後來竟沒有得到延續,在他是一個無奈和痛苦。晚年的時候,能和他一同分享這些的人,已經不多瞭。
  四
  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政治忽冷忽熱,學術氣依舊濃,隻是和主流意識形態的距離已很遠瞭。北大為核心的幾所大學沉浸在純粹的學問的環境裏。左翼的文化,在北平沒有大的勢力,一些逍遙派的旁觀者的學人成瞭校園裏的核心人物。張中行進北大時,讀書救國的主張在校園裏也時可看到,但為學術而學術的思潮也是暗中湧動的。那時京派學人的思想開始引起他的注意。不僅一些學術著述他漸有涉獵,那些雍容華貴的美文也給他諸多的啓示。從京派文人那裏,他知道瞭學識與人生境界的關係。這奠定瞭他一生的精神基礎。談張中行的一生,是不能不講他與京派文化的淵源的。
  京派裏的許多人物,和他的關係都不淺。廢名、俞平伯、江紹原、魏建功都是他的老師也是朋友。那時京派文人講純粹的學識,注重性靈的錶達和趣味的書寫。張中行由此懂得瞭言誌的文學比載道的藝術更為重要。左翼文學的血氣和激烈之音,在他看來是速朽的存在,不必於此多用力氣。人不能離開根本的問題而求救於玄學和烏托邦的衝動。他甚至對魯迅那樣的作傢的錶現亦有懷疑,以為過於跟著風氣走,於生命是個大的損失。倒是周作人的衝淡,廢名的神異,俞平伯的平實,讓他頗為快慰,自己呢,也暗自覺得那是一條光明的路。
  你看他《負暄瑣話》裏描寫的人物,大多是京派的要員,有的後來很少被文學史提及。但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學識和文采,被寫得楚楚動人。幾乎沒有八股的痕跡,喧囂的成分亦少。這些人曾是青年張中行的精神眷戀對象,他在那些人與事裏,得到的慰藉一定不少的。不過這個圈子也有很大的毛病,就是搞小說創作的人不多,飛揚的創造氣較稀,人也殊乏幽默,青春的氣息有限。張中行後來在審美上的古典化傾嚮,以及對現代主義和非理性藝術的排斥,都能從這裏找到根據的。
  京派學人是都有一些獨立性的,又低調地生存。不過他們也有兩個特點,一是有閑,二是有錢。相對富裕,是可以不顧及生存問題,專心於學問的。而那些學問也可以超齣利害的關係,身上還有諸多的情調在。在學問上大傢各有所長,文字也風格不同。張中行在北大得到最多的啓示,是這種京派的氛圍和不溫不火的人生狀態。北大的好處是還有一點遠離事功的天地,能夠去想時代之外的事情,不必急於做社會問題的解析,去指導現實社會。他的老師多是在一方麵有所專長,純然的學者。俗世的那些東西在他們那裏是看不到的。自然,在對世風的看法上,他們可能迂腐,弄齣笑話的也不是沒有,可在自己專業領域裏的精神,以及心不外騖的純淨感,是感動瞭青年張中行的。
  最讓他佩服的是京派教員的文章。那些散淡清幽的文字和幽深的學問,對他都是一個洗禮。原來學術文章還可以成為美文,能散齣藝術的力量,這在他是一個驚喜。他的文章生涯也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作文上取周作人的雜學與平淡,得廢名的深奧與古樸;氣象上襲鬍適的博雅與開闊,顧隨的儒風與清醇;還有熊十力的幽玄,錢玄同的明快,對他都有所熏陶,使他漸得要義。不過那些也是文風上的東西,在生活上他就沒有這些人那麼悠閑和高貴氣。其實京派學人是有洋派和中土派之分的,即西洋氣與東方氣之分。像硃光潛、林徽因、金嶽霖那個圈子,他就沒有機會接觸,或說在審美的方式上是有距離的。在哲學的層麵上,他傾嚮西哲的東西;而美感的錶達,卻是中土的。就像周作人在知識上是個世界人,而意象的呈現則是東方的一樣。他所欣賞的鬍適、劉半農等都有一點這樣的特點。你看徐誌摩、鬱達夫、巴金這樣的人,他之所以不太喜歡,或有所隔膜,乃是審美上非西方化的心理在起作用。由此嚮上推論,他對激進主義文學和浪漫詩學的怠慢,以及不喜歡革命的文學作品,都是由從此延伸齣的意識所決定的。
  京派學人的領袖人物是周作人,對於其思想,張中行頗有興趣。後來他就是在老師周作人的影子裏亦步亦趨的。周氏反對革命的衝動,張中行也心以為然。周氏懷疑流行的文化,從邊緣的視角看事睹人,張中行也學會瞭類似的辦法。還有一個思路,彼此也很像,就是不相信社會運動能解決靈魂的問題,以為要靠科學和理性的沉思來辨彆是非,而且從人類的發展史看今天的變化,頭腦不為熱的東西所刺激。張中行後來常到周氏那裏請教,談的多是這類的話題。我們在彼此的文章裏,就能看見相近的題旨。所以,周作人身邊的朋友,大多也成瞭張中行後來的朋友。文章呢,也是一種流派的樣子,在血脈上是有繼承的關係的。其一是任意而談,無拘無束;其二是學問裏帶著詩意,文字溫潤有趣;其三是疑多於信,求知的靈動感四處閃爍,是有綿綿的情思的。幾十年後,當革命席捲一切的時候,我們幾乎已看不到這類文章瞭,新的八股代替瞭心性自由的錶達,文化一片蒼涼。在極度荒蕪的環境裏,張中行偶和友人談及文學與學術的現狀,連連搖頭,在心裏覺得,京派故人的文章好,現在的名流的文章差,那是沒有異議的。
  到瞭20世紀90年代,當他以不老的筆寫那些動人的小品時,其實是激活瞭舊京派的文學傳統的。我曾說他的齣現是新京派的誕生標誌,現在依然堅持這個觀點。在左翼文化極端化之後,看著文壇疲憊的樣子,我們就會覺得,他晚年在文壇的齣現,的確復活瞭舊時京派文學的靈魂,是一個很美的存在。像一顆亮亮的星,把沉寂的夜變得有些色澤,我們總不能不說不平凡吧。
  五
  有一段時間,因為在寫《魯迅與周作人》一書,我經常嚮他詢問周作人的舊事,知道瞭不少鮮知的資料。記得有一次他把周作人給他寫的扇麵的照片資料給我看,我至今還記得其間的情節。周作人死後,弟子亦散,廢名逝於文革初,江紹原和俞平伯沉寂瞭。一些受苦雨齋影響的文人,也不敢談周氏的文章。其實,周作人的熱,和張中行這樣的老人的齣現有關。無數模仿周作人體的文字的作傢齣現後,人們纔廣泛認可存在一個苦雨齋的傳統。而張中行在這裏起到瞭推波助瀾的作用。
  苦雨齋的弟子裏,就文采和智慧而言,廢名第一,張中行當屬第二。廢名是周作人早期的學生,張中行則屬後來的弟子。廢名喜歡周作人,乃學問和智慧的非同尋常,從那清談的路裏,摸索齣奇、險、怪譎的新途。而張中行把苦雨齋的高雅化變成布衣學者的東西,就和百姓的情感接近瞭。
  張中行認識周作人是在20世紀30年代初,我相信起初周氏和他並無什麼深的關係。日本人占領北平時,張中行聽到老師要齣任僞職的消息,還寫過信勸阻過,可見那時他們的交往已很多瞭。那時苦雨齋的身邊的友人,差不多也是張氏的心儀之人。錢玄同、劉半農、俞平伯、錢稻孫都在張氏那裏留下瞭美好的印象。閑暇之時,偶爾到八道灣看望老師,成瞭張中行的樂事。到瞭50年代,弟子皆散,隻有張氏還經常光顧周捨,周作人是有一定感慨的吧,所以,贈送給扇麵與張氏,也是自然的瞭。
  在苦雨齋眾多學生裏,深入揣摩到老師的精神底蘊者,不是很多。有的隻學到瞭形,毫無神采,瀋啓無是這樣。有的隻附庸風雅,連基本的要領也沒有掌握,這樣的例子可以找到許多。張中行得到的精神是什麼呢?在我看來一是懷疑的眼光,不輕信彆人的思想;二是博學的視野,雜取諸種神色,形成一個獨立的精神境界;三是拒絕一切八股和程式化的東西,本於心性,緣於慧能,自由地行走在精神的天地。他在周氏那裏找到瞭漢語的錶達方式,這方式既有舊學的一套,也有西學的因素。不同於古人的老朽,也和西崽相有彆。這兩方麵恰恰符閤瞭張氏的美學追求,他後來的寫作就是由此而齣發的。瞭解張中行,是不能不看到這個關鍵點的。
  在張中行看來,周作人的精神大,能包容下什麼,而且寫文章舉重若輕,神乎技藝,渺乎雲煙,神乎學理,是大的哲人纔有的氣象。比如在對古希臘的認識上,周作人就高於常人,知道非功利哲學的意義。思想上呢,也有路基亞諾斯的懷疑意識,像尼采般能從世俗的言語裏走齣,看清人間的混沌。不過張中行在後來的選擇上也有周氏沒有的新東西,那就是不滿足於知識的積纍,要嚮哲學的高地挺進。於是就多瞭苦雨齋裏沒有的東西,和形而上的存在糾葛在一起瞭。這是他超齣老師的地方。而這超齣的部分,正是他對文化的一個大貢獻。也因為這個貢獻,他的世界就與同代人區彆開來,遠遠地走在瞭世人的前麵。
  苦雨齋主人在文體上給張中行的影響是巨大的。《負暄瑣話》的風格明顯是從《知堂迴想錄》那裏流齣來的。那組紅樓的迴憶文章分明有周氏談天說地的影子,話語的方式有連帶的地方。差彆是前者是親曆的漫語,無關乎曆史評價;後者則多瞭往昔的追憶,是感傷的文本,有大的無奈在裏麵。在周作人一筆帶過的平靜裏,張中行往往蕩齣波瀾,似乎更有精神的衝擊力。苦雨齋的文本是絕望後的冷觀,而張氏的筆觸卻是冷中的熱的噴發,不安的悲憫和傷感的低語更強烈吧。周作人看曆史和人物,不動神色的地方多。張中行卻情動於中,有詩人的憂鬱。所以,我更傾嚮於把張中行的書看成是憂鬱的獨語,較之於自己的老師,肉身的體味更濃些罷瞭。
  關於苦雨齋的主人,張中行寫過許多文章,看法都是獨到的。在我看來他是真正懂得自己的老師的人。在魯迅和周作人之間,他似乎更喜歡周作人。因為那種平和與學識是自己不及的。魯迅難學,許多模仿魯迅的人不幸成瞭流氓式的人物,而追隨周作人的讀書人,大多是本分的邊緣化者。在那個曆史年代,革命風雲變幻,激進隊伍成分復雜,魯迅不幸也被復雜的煙雲包圍著。在張中行看來,隻有苦雨齋主人在相當長的歲月裏保持瞭讀書人的本色,是大不易的。周作人雖然最終落水,附逆於日本政權,可在精神的維度上,那種堅守思想的獨思和寂靜,確實難能可貴。至少周作人在文章的寫法與精神的錶達上,沒有趨於泛道德化的思路,在他看來是極為稀少的清醒劑。作為一種遺産的繼承者,他知道要理解苦雨齋的主人仍需時間。
  如果不是張中行在20世紀90年代堅持的這條寫作與思考的路嚮,我們對“五四”的理解也許將少瞭些什麼。他的文字仿佛“五四”文化的活化石,展示瞭藝術錶達的另一種可能,而且重要的是,他把這樣一種路嚮擴大化瞭。
  六
  還有幾個人影響瞭他終身。鬍適的寬容、科學理性,馬一浮的學識與趣味,都內化在他的世界裏。我們讀他晚年寫下的文字,是可以看到這一點的。但在精神的層麵,即哲學的境界上,他是羅素的學生是無疑的。是羅素的思想,在根本上奠定瞭他認知世界的基礎,其一切關於人生和社會的解釋,都含有羅素的影子。一部《順生論》可以說是羅素哲學的中國版。
  當張中行來到北大時,羅素已離開中國十年瞭。但這個英國人的思想,還久久地迴蕩在北大的校園裏。當年羅素來北京時,知識界的歡呼聲震動著校園。許多中國學者的文字裏錶示瞭對這位思想者的敬意。因為他所帶來的正是知識界急需的東西。許多年後北大人迴憶當年的情形,還激動不已。到瞭20世紀30年代,校風依舊,那時北大的思想多元,古典的與外來的東西都並存著,非理性的與理性的,科學的與玄學的東西都在,對青年學子都有不小的吸引力。羅素的書籍在那時已譯瞭許多,張中行是從老師的授課中瞭解的還是在自學中接觸的,我們就不知道瞭。北大的學術流派雖韆差萬彆,可是羅素的基本哲學意識在那時是被接受的。鬍適雖是杜威的弟子,但在不迷信任何思想的層麵上與羅素並不衝突。錢玄同的疑古,周作人的個人主義,都有羅素精神的因素也是對的。學生可以質疑老師,在那時是允許的現象,在愛師與愛真理麵前,真理的價值自然是更大的。所以即便是羅素早已離開中國,北大紅樓內外的氣息,也還能嗅齣這類思想者的氣息。
  現代以來,介紹羅素哲學最多的學人之一有張申府先生。他是中共的元老之一,在《新青年》上多次推齣羅素的文章。那些關於人生哲學、自然科學、倫理道德的講演和論述,在當時的反響是巨大的。周作人的關於國傢的概念的突破,就受到瞭羅素的影響是無疑的。張申府後來遠離政治,大概和他的羅素哲學的吸收有關。主張懷疑,不去輕信,在知識界是普遍被歡迎的理念。現代以來有幾個羅素的追隨者是很有意思的。一是曹聚仁,自由報人,一生不盲從於什麼派彆,獨立地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業。二是張中行,我們讀他的書自然可以感受到此點。三是王小波,近幾年的英雄般的人物,讓人看到瞭自由理念的力量。大凡喜歡羅素的人,在他的世界裏都找不到依附外在理念的孱弱的意識。獨立思考,深入盤詰,冷靜多於狂熱,百年間這樣的思想傳統,一直沒有被廣泛注意,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
  羅素能引起張申府的注意,在我看來有幾點。一是羅素的學說涉及宇宙本體的存在,講到上蒼和人,有限和無限,帝力之大與人力之微。直麵著有神論與無神論的問題。還有一點,就是自主的選擇,即人性的問題。不是從倫理的角度看事物,而是以人本的觀點對待大韆世界。張申府在1919年的《每周評論》上連載譯過羅素的《我們所能做的》,其中有言:
  但要拿思想徵服世界,現在就須甘心不再依傍他。大多數的人,一輩子沒有多少疑問。他們看著流行的信仰和實際,就隨聲附和,自覺著若不反對世界,世界總要是他們的伴侶。這種舒舒貼貼的默許甘從,新的世界思想實與他不能相容。新思想必需的,是一種知識的超脫,一種孤獨發精力,一種能在內裏主宰世界的力量。不樂於孤寂,新思想是不能得到的,但是若孤寂至於與世隔絕,全滅亡瞭願與人結閤的誌願,或若知識的超脫弄成驕傲輕衊,也必不會切當如意的得到他。對於人事的有效果的思想所以不普通,大多數的理論傢所以不是趨俗閤習,便是無成效,都因為既得知識的超脫又不與世隔絕,這件事大不容易。
  我想張中行是看過這樣的文章的。至少從他的隨筆裏,我們能對照齣這些思想。羅素的意識是融化到他血液裏的。讀羅素的最大收獲,一是覺齣先前人們唯道德的話語方式是有問題的,不能發現人的本然的存在。二是能在一個空曠的世界裏注視問題,什麼是實有,什麼是虛無,都可以自行判斷。三呢,是懂得人的有限性,對萬能的理論持懷疑的態度。懷疑主義,乃治學的必備意識之一,所謂“大膽地懷疑,小心地求證”,就是這個意思。在這個層麵上,他和鬍適的思想又交叉到瞭一起,有瞭中土的意味。羅素從學理上教導他大膽地懷疑,鬍適則讓他體味到行動選擇的意義。北大教授在此領域有貢獻者,實在是太多瞭。
  我想羅素的人生過程,比他的學術更能吸引張中行,比如多次的婚姻選擇,對教會的態度。羅素的生平傳奇的色彩對青年張中行而言更為有趣。張氏後來精神上的浪漫和不為俗物所纍的灑脫,都和羅素的暗示有關。我多次聽他在男女愛情選擇上的看法,完全是西式的,老朽的東西甚少。人是自己的主人,大可不必為外在虛幻的理念所擾。生命承受的應是自己所創造的快樂,沒有自選的快樂,彆人是不會賜給另一類的幸福的。
  隻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纔能懂得他後來對政治疏遠的原因。在動蕩的年代,能以較為冷靜的心判斷事物,實在是大難的。他淪落到社會的邊緣裏,冷眼看著世界,成瞭流行色的拒絕者,都和早期北大的知識訓練有關。羅素的思想被真正人生化,且流在中國人的血液裏,張氏是個典型的代錶吧。
  在《負暄續話?彗星》一文,張中行寫道:
  我喜歡讀英國哲學傢羅素(1872—1970)的著作,因為就是講哲學範圍內的事物,也總是深入淺齣,既有見識,又有風趣,隻有闆起麵孔講數理邏輯的兩種(其中一種三捲本的與白頭博士閤著)例外。這位先生興趣廣泛,除瞭坐在屋裏冥想“道可道”“境由心造”一類問題之外,還喜歡走齣傢門閑看看,看到他認為其中藏有什麼問題,就寫。這就難免惹是生非。舉例說,一次大的,是因為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戰,英政府讓步,說思想自由,難得勉強,隻要不吵嚷就可以各行其是,他說想法不同就要吵嚷,於是捉進監獄,住瞭整整半年。就我所知,還有一次小的,是租瞭一所房子,很閤心意,就要往裏搬瞭,房主提齣補充條件,是住他的房,就不要在那裏宣揚某種政治主張,於是以互不遷就而決裂。
  上述的描述,寫齣瞭羅素的綱要,一是有自由的理念,二是有科學的意識,都是中國人難做到的。張中行其實更看重的是羅素的人性化的趣味,這在他看來,更為重要,也是大不易的。所以他又說:
  且說羅素這篇怪文,開篇第一句是“如果我是個彗星,我要說現代人是退化瞭”(意譯,下同)。現代人比古人退化,這是怎麼想的?他的理由是,由天人關係方麵看,古人近,現代人遠瞭。證據有泛泛的,是:住在城市,已經看不見充滿星辰的夜空;就是行於村野,也因為車燈太亮,把天空隔在視野之外瞭……他慨嘆說:“與過去任何時代相比,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都太人功化瞭。這有所得也有所失。人呢,以為這就可以坐穩寶座,而其實這是平庸,是狂妄自大,是有點精神失常。”
  羅素身上的反現代的一麵,對張中行的影響是不可小視的。進化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新的可能是反人性的。羅素至少使他明白瞭智慧的意義,也明白瞭趣味的價值。人創造的東西,如果不能益智,讓人快樂,反而使人變傻,那就要警惕的。許多年間,他在生活裏遇到難題的時候,羅素的東西就會齣來,成為一個嚮導。他的思想的許多側麵,和這位英國人的色彩是接近的。
  七
  季羨林說,張中行乃至人、逸人、超人。在當下這是最高的評語瞭。季羨林這樣說,不是沒有根據,因為張氏的思想是有哲學的因素的,即他是個哲人。說他是哲人,有以下的幾點可以證明:一是他通讀過古典的各傢的理論,經史子集的重要篇章是過目過的,對儒道釋的經典是熟悉的。二是能讀西方的原典,瞭解韆百年西洋的思想史脈絡,思想是多元的。三是有細節裏穿透本質的反詰的力量,常常在日常裏體悟齣人生的玄機,又無故作高明的架子。在文字裏流露齣天人之際的遊想。在破毀信念裏建立瞭自己的信念,捲動瞭精神的狂潮。我認為他能很快被讀者接受,乃因為他指痛瞭今人苦楚的神經,給人以自省的機會,而且那語調裏傳達瞭通明的智慧的火。
  20世紀40年代,他曾辦過《世間解》雜誌,專門討論佛學。佛學吸引他是因為他意識到瞭內心的苦,要想解決這些久久纏繞自己的難題。士大夫的文本似乎沒有辦法,那些文字離當下的睏惑太遠瞭,隻好從印度的遺産尋找著什麼。那時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有自己的市場,但他卻找到瞭佛學這條路。在他而言,這種選擇似乎有種情結的因素的。印度的古人在思想上有高於中國文人的地方。從生命齣發去探討人生的意義,有切身的感覺,不是虛無縹緲的思緒。佛講生命的大苦,要超度這些。在苦悶的人裏,誰不想超脫這些呢?張中行到瞭青年時期,有各種苦楚的東西襲來,惶惑不知所以。後來纔知道是欲望不得轉化的緣故,不知如何是好。看到生老病死,美麗的凋落,生命的逝去,自己也落淚的。鄉間人沒有辦法,隻好求救在佛的麵前,中土百姓突然找到瞭傾訴的齣口,內心是有解脫的感受的。不過佛是講逆著人生來解決問題的,要消滅人的欲望。這給他帶來瞭惶惑。看到瞭佛說的苦的根源,自然有大的欣喜。但人的生命源於欲,竟然以消滅欲望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也是有自身的問題吧。他晚年寫《順生論》,要解決的就是這個難意。在涉及佛傢學說時,他講到瞭這樣一個觀點:
  從人生哲學的角度看,有三點很值得注意。一,佛傢輕視私愛之情,可是不捨“大悲”,修菩薩行,要普度眾生,這即使應該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響所行,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想總比不想為好。二,逆常人之道以滅苦的辦法,如果真能夠信守奉行,精進不息,禪悟而心安理得,這種可能還是有的;修持而確有所得,這條路一定不如常人麼?似乎也不容易這樣說。三,定名的網羅,疏而不漏,跳齣去,大難,不幸有疑而問其所以然,又常常感到迷濛而冷酷。對這樣冷酷的現實,道傢的辦法近於玩世不恭,隻是不聞不問地混下去。佛傢則不然,他們認真,想人定勝天,沙上築塔,其精神是“抗”。勝利自然很難,不過,正如叔本華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當作人對自然的一種挑戰。用佛傢的話說是“大雄”,結果是螳臂當車也好,這種堅忍的願力,就是我們常人,想到人生、自然這類大問題的時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上述思想能看齣他的關於信念與否的核心。從早期過於癡迷佛學到後來告彆佛學,在他是經曆瞭大的轉摺的。倒是中國古人的思想給瞭他一些啓示。那就是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順著人生而行,而不是逆人生而動。信念這東西,是要和人的基本邏輯起點相關的。由於他不久意識到瞭宗教的虛妄,思路就發生瞭巨變,不再為任何幻象所虜,坦然地麵對著世間的一切。後來能不為世俗層麵的成功與否所擾,獨行於世,也是和他這一人生信念的建立有關的。
  我們的前人在麵對死滅和睏頓的時候,造齣瞭種種的逃路,各類的學說也盛行於世。張中行的選擇是各取點點,不從一而終。人是多麼奇怪的存在,我們不知為何來到世間,被拋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大傢一開始就被一種精神的網前定瞭。於是按照前定的網滑動著。張中行看到瞭這一問題,自己是不安於此的。於是詰問、反駁、內省。我覺得他的文字在今天所以還不同凡響,就是內中不重蹈覆轍,哲理的東西很多吧?在沒有信念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信念,是他高於常人的地方。“五四”前後我們還能看見類似的人物,而在今天,他卻橫空齣世,讓我們颳目起來。
  不信佛的他,卻偏偏在文字裏喜好引用佛學的意象。那些概念和意緒,在他那裏獲得瞭精神飛動的內涵。我們讀它,既沒有宗教的痕跡,也沒有俗諦的特色。加之西洋現代哲學的片影,文字是從古老的遠方流來,也帶著西哲的智慧。從試圖信仰佛學到懷疑它,又從己身的體會裏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學,他的文字經曆瞭蒼涼的時光的過濾,又沐浴著神異的思想的光。死去的與活著的,遠逝的與新生的,都生長在那文字的軀體裏。我每讀他的作品,都感到瞭深的意味。今天的文人,有幾個能寫齣類似的文章呢?
  八
  廢名算是張中行的老師輩的人,文章漂亮得很。他們有兩個地方是相近的:一是都是周作人的學生,苦雨齋的味道濃濃;二是都喜歡談禪。周作人弟子裏,對老師精神要義把握得最好的是他們兩個。但講禪的味道,兩人都比老師高明。不過他們有一點差彆,雖都講禪,可是一個隻在學理的層麵,一個卻在文章的靈魂裏。廢名高於彆人的地方,是文字裏都是五祖、六祖的東西,神乎其技,為“五四”以來禪風最深的人。後來的文章傢對他大多是喜歡的。張中行呢,似乎對禪的興趣在禪外,沒有進入內部,但解其奧義,是對徹悟的徹悟,在一定的意義上,也迥彆流俗,所以隻能“禪外說禪”瞭。
  我在讀現代人的文章時,常常想起這兩個人來。他們對文章的貢獻,一般人是不能及的。張中行上學時沒有聽過廢名的課,失之交臂,但看過他的許多文章,心裏是喜歡的。廢名的特彆點是,自己進入到佛的境界裏,遠離瞭塵世,欲的東西被智的東西占據瞭。而張氏的寫作還能讀齣欲的不可解脫的痛楚,離佛的門口是有距離的。於是便齣現瞭兩個不同的路嚮:一個清寂得如同山林精捨,一個似曠野的風。苦雨齋之後,有這兩個路嚮的存在,漢語錶達的多樣性被實踐瞭。《負暄瑣話?廢名》寫道:
  四十年代後期,北京大學迴到沙灘老窩,廢名和熊十力先生都住在紅樓後麵的平房裏,我因為經常到熊十力先生那裏去,漸漸同廢名熟瞭。他身材高大,確如苦雨齋所形容,“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彆處”———這是外貌,其實最特彆處還是心理狀態。他最認真,最自信。因為認真,所以想徹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為自信,所以總認為自己已明其究竟,凡是與自己所思不閤者必是錯誤。
  可是我們讀廢名的文章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不知是為什麼。我去過廢名的老傢,在湖北黃梅縣,四祖、五祖的寺廟至今還保留著。連同他教書的地方,原貌依在。看過後的感覺是,廢名的文字不是裝齣來的,乃精神深處自由的流淌。用他的話說,是不要有“莊嚴”相。比如他的那篇《五祖寺》,就很精妙,隨意而無所用心處,卻處處是禪的味道。廢名不信外道,而是守住內心,以孩子的態度講大人的話,又沒有故作高明的地方。禪的妙處是反常態的心語,他就是個天然地反常態的人。世故的思維幾乎都消失瞭。那些文章幾乎都沒有情欲流露,似乎是孩子的快樂,老人的智慧。五祖和六祖當年在此默對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呢?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廢名是得到天機的人,他在思維裏流著禪的智慧,一般人不知這些,苦雨齋裏的許多人也沒有類似的體驗的。
  廢名的傢鄉禪風屢屢。苦竹鎮,古角山,都是好名字。鄉俗亦好,民間的節奏裏沒有汙染的塵粒。我疑心周作人的《苦竹雜記》的名字就受瞭廢名的暗示。張中行的老傢是北方的鄉鎮,自然沒有湖北的清秀和幽玄。所以你看他的文字就渾厚、荒涼,缺乏水的溫潤。不過兩人一緻的地方是,都會在文字裏延宕。一個在哲思上轉,一個在感性的流水裏淌,都打破常規。且看廢明的《五祖寺》的結尾,何等高妙:
  那麼兒時的五祖寺其實乃與五祖寺毫不相乾,然而我喜歡寫五祖寺這個題目。我喜歡這個題目的原故,恐怕還因為五祖豐的歸途,到現在我也總是記得五祖寺的歸途,其實並沒有記住什麼,仿佛記得天氣,記得路上有許多橋,記得沙子的路。一個小孩子,坐在車上,我記得他與大人們沒有說話,他那麼沉默著,喜歡過著木橋,這個木橋後來乃像一個影子的橋,它那麼的沒有缺點,永遠的在一個路上。稍大讀《西廂記》,喜歡“四周山色中,一鞭殘照裏”兩句,也便是喚起瞭五祖寺歸途的記憶,不過小孩子的“殘照”乃是朝陽的憧憬罷瞭。
  張中行也談五祖和六祖,是遠遠地談,淡淡地談。他從佛教的理念講到禪的內蘊,體悟到瞭理性不能解決的神秘的存在,而且也學會瞭對問題的多樣性打量。從一看到二,二又分四或六,婉轉起伏,絕沒有綫性因果的呆闆。廢名的文章是感性的九麯十摺,張中行的作品乃理性的纏繞和盤詰。禪的存在被他藉用成思想的容器。空與有,信與疑,生與滅,在他那裏不是一個信仰上的問題,而是學問上的問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寂智指體,無念為宗”在他看來不是唯一的,世間還有另外的路可走。不過禪的意嚮對他也有很大的感召力,那就是不處於物擾的自由狀態,以逆為順。在無路的地方擺脫無路之苦。在更大的層麵上說,張中行得到瞭非禪之禪,非樂之樂。有他的文章在,細讀是能感受到的。與廢名比,兩人實在是殊途同歸的。
  九
  現代中國的狂人,大多是把己身的信仰誇大到極限的。隻要認準瞭道路,就有排他的現象,真理在握,彆人的存在是無所謂的。人有欲,欲也可升為精神現象,在思想上就錶現為一種信仰的齣現。思想者往往始於懷疑,而終於信仰的。可是在張中行這樣的人那裏,欲望下的信仰,大多是可疑的,懷疑乃思想之母,而能否歸於信仰,那是另一迴事。從他自己的經曆看,許多歸於瞭信仰的人,未必找到己身的快樂,時間老人對人類的嘲弄,有時就是這樣無情。
  由於羅素的影響,張中行成瞭懷疑主義者。促使這種懷疑意識演進的,還有康德的哲學。他年輕時也苦讀過康德的書籍,後來集中的印象是,康德意識到瞭主體的有限性,人不能窮極無限的世界,用先驗的主觀的形式不可能把握無限變化的世界,於是進入悖論。這對他是終生的影響。《負暄續話?難得糊塗》雲:
  記得北歐哲學傢斯賓諾莎有這麼個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這裏以意會)。他寫瞭一些很值得欽仰的書,推想他會自信,他知瞭,所以已經獲得最高的享受。許多人,國産的,如漢人的陰陽五行,宋人的太極圖,等等,進口的,如舊約的上帝創造一切,柏拉圖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賓諾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經獨得天地之奧秘。對比之下,康德就退讓一些,他知道以我們的理性為武器,還有攻不下的堡壘。根據越無知越武斷,越有知越謙虛的什麼規律,現代人有瞭看遠的種種鏡子,以及各種學和各種論,幾乎是欲不謙虛欲不能瞭。
  知識是有限還是無限的呢?這在他看來是個相對性的問題,而在更高的層麵上,我們不會知道這些,人是多麼渺小的存在!在這個層麵上,就可以理解,他為什麼對大學教授和鄉裏之人,有同樣的態度,並不分高低貴賤。因為在他眼裏,從廣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傢都在可憐的世間。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睏苦的相伴,誰也不能占據瞭所有的真理。
  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麼就不去求知瞭麼?也不是的。張中行認為,在人生的路上,要剋服睏難,走齣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識,從理性的光澤下找到閤理的路。懷疑主義者,其實是有自己堅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識的有用的同時,不把知識無限地誇大化。偉大的科學傢和作傢,當越發知道知識的重要性時,也警惕對知識萬能的膜拜心理。愛因斯坦麵對無限變化的世界時,常常慨嘆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間,我們知道的也隻是那麼一點點,和廣延無邊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不足為道的。張中行多次講到愛因斯坦,但從不說他的學問怎樣高深,而強調這位科學傢自己如何麵對睏惑。睏惑對讀書人而言,是必須正視的話題,智慧越高,睏惑可能越高,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是沒有終點的。
  知識也來源於人欲的錶達。但欲望有時附加在知識與學說上,也會産生反知識的變態性。這是個大問題,不好解決。知識一旦和情欲的問題糾纏到一起,就會齣現某種麻煩,一些常規也會被打亂的。比如婚外戀,在道德的知識譜係上看是不好的。可是一旦來到,在欲望的層麵上抗不瞭,那就順其而行,知識道德就成瞭空頭的存在,隻能從另一種層麵來理解瞭。張中行喜歡引用古人的話,說嗜欲深者而天機淺。這是個悖論的話,其實勾勒齣欲望與知識間的對應關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解決好這樣的關係。在論述類似的問題時,他也流露齣無奈的慨嘆。
  看一個思想傢的深度,是不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的選擇眼光的。張中行的深就錶現在日常行為判斷裏。記得有一年我有瞭調動工作的衝動,徵求他的意見。他平靜地說,其實天下的事差不多,要以不變應萬變,以靜製動。後來我沒有聽他的話,終於換崗瞭。在遇到種種磨難後,想起他的話,是對的。欲望是無邊的,而睏頓是永久的。不論怎樣選擇,都可能成為對象的奴隸。魯迅這樣看,張中行也這樣看,我們俗人就不是一下子認清於此的。
  認不清環境,許多時候是緣於對選擇的事物和行為的信,即相信某種選擇可以抵達彼岸。現代以來的文化思潮,信的力量總是大於疑的力量。在青年那裏一直是個難解的話題。信仰有社會性的,有己身的、個人的。後者永遠伴隨著個體的選擇。前者有時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是個文化環境的問題。20世紀初葉,中國知識界被各種信仰籠罩著,圍繞此還展開瞭持久的論戰。隻是到瞭70年代後,懷疑的意識在知識界齣現,對理想主義頻頻齣擊,空想的東西受挫,羅素和康德的理論纔廣被注意,這個理念總算被一些人接受瞭。張中行在30年代就堅信於此,意識到欲望是存在著陷阱的。要避免掉進陷阱裏,也隻能靠科學的理性,一邊懷疑著,一邊進取著,靠知識的力量行事。掌握好這個辨證的關係,是大難之事。他在這個難裏,沒有陷下去,而是繞瞭齣來,從蒼茫的夜色裏看到瞭精神的曙光。那一代人,有許多是未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我有時見到他不動聲色地在街巷閑步,從容地在書房談天說地的樣子,就被那種超然的神色打動。他是經曆瞭塵世的風風雨雨後,真切地意識到某些欲望的可笑的。可以行通的,便放它前行,不可的就限定起來,不讓其在身邊泛濫。雖然曾主張順生,不逆行於世。可是在一些真的問題上,他是有自己的戒律的。我們瞭解他的思想,不能都看那些隨順自然的近於消極的意識,還要瀏覽到剋己的超我的精神的閃光。我自己就是被他身上的這一閃光打動的。
  十
  算起來,張中行在北京生活瞭七十餘年,對北京的感受是特彆的。北京在20世紀50年代後大變,城裏的基本格局被破壞瞭。加之文化的置換,與當年他記憶裏的世界不同瞭。近代以來對北京的敘述一直罩在兩個語境裏。一是士大夫的,一是市井的。後來新學齣現,文人的筆法由士的層麵漸漸演化成京派的流彩。自周作人、廢名步入文壇,京派敘述方式湧動,北京的被看與被描寫,就有瞭新的姿態。老捨與周作人的寫作方式是不同的,一個是市井的,一個是書齋裏的,彼此沒有什麼交叉。看來是水火不同。這樣的格局一直保持到80年代末,幾乎沒有誰能超越這兩種模式的。
  但是當張中行齣現在文壇的時候,上述兩種敘述模式竟閤流瞭,成瞭一體的存在。鬍同裏的煙火味與書齋裏的學究氣,摻雜在一起。古老文明的地氣與黎民的聲色,加之思想者的韻緻都交織著,並無對峙的痕跡。他的特彆性是,不是以老捨那種北京人自居敘述北京,而是把自己看成城裏的過客,又沒有苦雨齋群落的那種經院氣息。他的經曆是由鄉村而古城,由學院到鄉土,又由鄉土至市井,常常是以布衣看客的角度瀏覽都市,於是就齣現瞭上述所說的京味與京派的交織,在底層生活裏發現精神的高地,從古老的遺存中審視己身。北京在他的筆下,比學院派和京味作傢的景象要更為駁雜有趣的。
  大概是1994年,北京日報社的副刊舉辦“京都神韻”的徵文。我和友人嚮他約稿,文章很快就寄來瞭。題目為《北京的癡夢》,讀者看瞭很喜歡,文字的背後是多維的生命的閃動。他寫道: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後到北京住,減去離開的三四年,時間也轉完瞭乾支紀年的一周。有什麼可以稱為愛或惡的感觸麼?未再思三思,就覺得可留戀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後半期,我在通縣念師範,曾來北京,走的是林黛玉進京那條路,入朝陽門一直往西。更前行,穿過東四牌樓和豬市大街,進翠花鬍同。齣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學紅樓的宏偉使我一驚。另一次的一驚是由銀錠橋南往西走,遠望,水無邊,想不到城市裏竟有這樣金魚山水畫的地方。念師範,常規是畢業後到外縣甚至鄉鎮去當孩子王,所以其時看北京就如在天上,齣入北大紅樓,定居後海沿岸,是夢中也不敢想的。
  北京的好處在哪裏呢?他的感受是內在的。錶麵上和彆人很像,實質卻是另一個樣子。他的文章說,北京的吸引自己,一是文化空氣濃,二是曆史舊跡多,三是富有人情味,四是衣食住的可心。文章的口吻是曆史老人的蒼涼,語氣是從時光的洞穴裏流淌齣來的。帝京的景物,在士大夫眼裏是一種樣子,在平民眼裏又是一種樣子。張中行自然屬於後者。他厭惡皇宮裏的什物,對貴族的存在也無戀意。他的描述帶有身體的體味,是心裏的烙印的集閤,剔去瞭一切外在觀念的暗示。北京的好處是平民能夠自己找樂,在繁復的街巷裏覓一塊靜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歡吵嚷。市民裏也有暗區,那對他而言是一個空白,並無什麼記憶。他是個在文章裏惦記好事情的人,壞的記憶不太願講。所以北京美麗的一麵在他眼裏一直多於醜陋的一麵,盡管不快的記憶是那麼的多。
  好像是張承誌說的,自己不喜歡過度地沉浸在京腔裏,自己生在北京,卻遠離京味裏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剋製京腔的運用,警惕成為帝京裏無特操的人。北京的誘惑之地太多,保持瞭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裏。這個看法和張中行是一緻的。低姿態而語境闊達,平民化而不失詩文意味,是北京有個性的文人特有的東西。看張中行談北京的文字,趣味介於士大夫與機敏哲人之間,舊的一麵和新的一麵都夾在其中。說舊的一麵是有紅袖添香的渴望,喜歡迴味文人愛情的逸聞舊事,發古之幽情。閱微草堂的意緒,《浮生六記》裏陳蕓那樣秀麗的姑娘,在他都可以深深感懷。在帝王與遊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個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張承誌這樣的獨異者選擇瞭離開北京從邊塞尋求新夢的路。而張中行這樣的老人卻留在這裏,從雜蕪裏靜撈珍貴的遺存,在寂寞裏的北京難道其間不也能尋找到美麗麼?
  活的越久,遇到的不適也越多,於是隻剩下瞭迴憶。曆史裏有意思的文人是他探尋的領域,關於此,所寫的文章是多的。另一方麵,那些民俗的存在也吸引著他。在諸多古跡與陳物裏,裏麵的故事摺射的恩怨愛恨,於他都是一個視點,似乎是夢的射影。《府院留痕》寫今昔之感,非逝者如斯的憐惜,還有夢滅的淒冷吧?《一溜河沿》、《名跡掠影》是讀史的漫步,可細品的往事怎能說盡呢?《香塚》、《大醬缸》、《鬼市》,流動的是北京特有的味,民風習習裏,是塵世裏的哀榮,你能於此覺齣沉澱在曆史深處的人情的晶石,俗調與名士流韻,記載著另一個曆史,那是與紫禁城裏的風嚮大為有彆的。而這,在張中行眼裏,乃人的可以溫存的世界。在前人留下的餘溫裏,也有我們不曾閃動的光澤,在這個光澤裏,我們終於知道怎樣的人生是值得打量的。一對比,就知道瞭當下的生活缺少瞭什麼。
  日本學者鶴見佑府談北京給他的印象是大而深。這是不錯的。張中行不是不知道那深裏的驚險。但他卻不去寫深的世界,渴望的是淺的生活。順隨自然,又得天地樸素之氣,纔是真的人生。所以對北京,他的夢還是平民色調,不過境界卻是彆樣的。你看《北京的癡夢》的結尾,就一目瞭然瞭:
  桑榆之年最想往而不能得的,是一個稱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處,老北京就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鬍同內,由一個牆外可以望見棗樹的小院就好。說起來,這願望也是藏於心久矣,有詩為證:
  露蟬聲見細,容易又鞦風。
  麯巷深深院,牆頭棗實紅。
  這樣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樓裏夢想的。能實現嗎?顯然,除非是在夢裏。
  夢,非人力所能左右,於是我轉而投身於白日夢。又於是我就真有瞭一個小院,離城根不遠,因而可以聽到城外叢林的鳥叫。院內房不是四閤,為的實地多,可以容納兩三棵棗樹。不能種丁香和海棠嗎?老北京,小門小戶,要是棗樹,深鞦樹上變紅,纔對。當然,不能少個女主人,《浮生六記》陳蕓那樣的,秀麗、多情,而且更多有慧。這之後,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黃昏”改為“棗樹小院共黃昏”,幻想就可以成為現實。說到此有人不免要竊笑,說書呆子的呆竟發展為瘋,可憐可嘆。但我亦有說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夢,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實現,不能實現而仍想說,也隻是因為,對於昔年的北京生活,實在捨不得而已。
  一個是不斷演進的古城,一個是七十餘年不變的。在這個不可預知的世界裏,他的存在幾乎被人們漠視瞭。有時讀著他的文章,見到還有這樣一個遠離世俗的思考者,便驚奇地想:社會的進化,固然需要劇烈的衝突和變革,但如果沒有那些精神的靜觀者的存在,忽略瞭物我之際的追思,為靈魂的有無的糾葛,我們的生活變得粗糙是一定的瞭。曆史像是開瞭個玩笑,當年激越的精神群落,後來的存在不幸進入瞭曆史看者的預言裏。多餘的人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最不多餘的。那個曾經被荒漠化瞭的存在,因為有瞭未被攪擾的精神濕地的存在,我們終於可以呼吸到爽快的自由。
  ……

前言/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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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先生的作品,严谨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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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看看别人的观点,不苟同,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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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不错,以前不知道京豆的作用,将来要把这句话复制粘贴到每一个购买的产品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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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拜读,不过是我喜欢的封面和装帧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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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还没开始看呢,速度很快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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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代文人与狂士,不论桀骜不屈还是抱残守缺,都一直张扬着独立的个性,始终追求着特行的解放与自由。孙郁长时间地在浊黄的纸卷中翻阅,不时进行平静思考,终于对“在民国”的风流人物有了新的认识。透过“狂士们”、“夜枭声”、“同人们”、“在路上”、“未名社旧影”、“《语丝》内外”、“古道西风”、“月下诗魂”、“新旧之变”、“故都寒士”等话题,陈独秀、章太炎、钱玄同、鲁迅、周作人、胡适、刘半农等人的身影和心神,不再神秘。对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前人们都是卓越不凡的,但,他们也是一个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民国时代文人与狂士,不论桀骜不屈还是抱残守缺,都一直张扬着独立的个性,始终追求着特行的解放与自由。孙郁长时间地在浊黄的纸卷中翻阅,不时进行平静思考,终于对“在民国”的风流人物有了新的认识。透过“狂士们”、“夜枭声”、“同人们”、“在路上”、“未名社旧影”、“《语丝》内外”、“古道西风”、“月下诗魂”、“新旧之变”、“故都寒士”等话题,陈独秀、章太炎、钱玄同、鲁迅、周作人、胡适、刘半农等人的身影和心神,不再神秘。对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前人们都是卓越不凡的,但,他们也是一个一个脚印走过来的。民国时代文人与狂士,不论桀骜不屈还是抱残守缺,都一直张扬着独立的个性,始终追求着特行的解放与自由。孙郁长时间地在浊黄的纸卷中翻阅,不时进行平静思考,终于对“在民国”的风流人物有了新的认识。透过“狂士们”、“夜枭声”、“同人们”、“在路上”、“未名社旧影”、“《语丝》内外”、“古道西风”、“月下诗魂”、“新旧之变”、“故都寒士”等话题,陈独秀、章太炎、钱玄同、鲁迅、周作人、胡适、刘半农等人的身影和心神,不再神秘。对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前人们都是卓越不凡的,但,他们也是一个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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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断地让自己融入凌子的角色,但最终,心还是与她背道而驰了。也许是因为小说剖白了很多凌子并没能亲耳听到的久木的内心。如果凌子知道久木即使是在与自己翻云覆雨的时候,也不能抛下那么多的顾忌和胆怯,她也就不会有如此大的热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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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凌子的母亲没有要求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如果久木的夫人没有决绝的提出离婚,如果二人都事业顺利,没有成为公司事务的局外人,他们就不会共同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也就可以从这一份“爱”里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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