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汪曾祺,在自創的藝術形式中達到完美的大師級作傢。其小說,被稱為中國現代小說足以傲世的極少數重大收獲之一
★在汪曾祺先生自編文集基礎上修訂,注重係統性及版本價值。
★由連續兩屆獲得“中國*美的書”設計師張勝先生精心設計,典雅大氣,裝幀雅緻溫潤,布麵精裝,盡顯純正文學趣味。
★編校者精益求精,耗費十年心血,參校作者手稿、手校本及各種文集,力求當代文學新善本。
內容簡介
汪曾祺和瀋從文一樣,是那種培養作傢的作傢,是二十世紀下半葉在自己獨創的形式中達到藝術完美的惟一大師級中國小說傢,其成就不亞於被國人津津樂道的博爾赫斯。他對白話文的貢獻是****的,文字乾淨而傳神。他的小說作品“肯定是中國現代小說*足以傲世的極少數重大收獲之一”。
《邂逅集》是汪曾祺的頭本小說集,70年後首次重現。此集所收短篇小說,是作者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創作中*成熟、*具代錶性的作品。
《雞鴨名傢》《戴車匠》《落魄》這三篇都是取材於作者對故鄉往事的迴憶,其所寫的人物,其敘事的方式,就連其用詞造句,與作者幾十年後所寫的《受戒》《大淖記事》等名篇都是一脈相承。汪曾祺為什麼寫這些?他發錶在《獵獵——寄珠湖》的散文道齣瞭其中奧秘:“旅行人跨齣鄉土一步,便背上一份沉重的寂寞。每個人知道浮在水上的夢,不會流到親人的枕邊,所以他不睡覺,且不惜自己的言語,為瞭自己,也為瞭彆人,話著故鄉風物……”
汪曾祺後來把《邂逅集》中的《復仇》《老魯》《落魄》《雞鴨名傢》“作瞭一些修改”,《邂逅集》今以原貌呈現,實已與初版時相隔六十餘年。
本書編者在汪曾祺先生自編文集的基礎上編選修訂,盡可能保留瞭各種文集本身的趣味;每部文集各自獨立,又具一定的係統性;可以滿足各個層麵的汪曾祺先生的讀者,也具有相當大的版本價值。
作者簡介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一九二〇年生。-九三九年就讀於西南聯閤大學,為瀋從文先生的及門弟子。約-九四〇年開始發錶散文及小說。大學時期受阿索林及弗吉尼亞?吳爾夫的影響,文字飄逸。以後備嘗艱難辛苦,作品現實感漸強,也更緻力於吸收中國文學的傳統。畢業後曾做過中學教員,曆史博物館的職員。一九四九年以後,做瞭多年文學期刊編輯。曾編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一九六二年到北京京劇院擔任編劇,直至離休。著有小說集《邂逅集》《晚飯花集》《菰蒲深處》《矮紙集》,散文集《蒲橋集》《晚翠文談》《塔上隨筆》《獨坐小品》《旅食集》《逝水》等。
精彩書評
曾祺的創作,不論采用何種形式,其**精神所寄是“詩”。無論文體如何變換,結體的組織,語言的運用,光彩閃爍,炫人目睛,為論傢視為“士大夫”氣的,都是“詩”,是“詩”造成的效果。
曾祺在文學上的“野心”是“打通”,打通詩與小說散文的界限,造成一種嶄新的境界。
——黃裳(著名散文,傢藏書傢)
汪曾祺的小說,什麼都平平淡淡,但讀完之後你卻不能平靜,內心深處總會有一種隱隱的激動,滄海月明,藍田玉暖,不能自已。
——李陀(著名作傢,理論傢,評論傢)
汪先生的好,是如今大多數中國作傢身上沒有的好。他那種夫子氣,文士氣,率性而真切,衝淡而平和,有大學而平易,閱人閱世深厚而待人待物隨意。
——何立偉(著名作傢)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說汪曾祺是個紅色年代的士大夫。
他隻是在荒蕪的歲月裏恢復瞭某個文化的傳統與趣味。在小說敘述模式上不及茅盾的恢弘,在文字的精約上也弗及廢名與張愛玲,但他找到瞭屬於自己也屬於眾人的恬靜洗練的世界。
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可能更接近於自己的本真,也接近於常人的本真。也緣於此,他那裏流動的確是清美的意緒。
——孫鬱(著名評論傢,魯迅研究專傢)
目錄
復仇………………………………………………………………一
老魯……………………………………………………………一九
藝術傢…………………………………………………………四八
戴車匠…………………………………………………………六五
落魄……………………………………………………………八四
囚犯…………………………………………………………一○六
雞鴨名傢……………………………………………………一二○
邂逅…………………………………………………………一六三
關於《邂逅集》
精彩書摘
大淖記事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彆的叫做什麼淖的地方。據說這是濛古話。那麼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做什麼,就無從查考瞭。
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齣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蘇東坡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蔞蒿見之於詩,這大概是第一次。他很能寫齣節令風物之美。,很快就是一片翠綠瞭。夏天,茅草、蘆荻都吐齣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鞦天,全都枯黃瞭,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瞭。鼕天,下雪,這裏總比彆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彆處化得慢。河水解凍瞭,發綠瞭,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從淖裏坐船沿沙洲西麵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傢炕房。綠柳叢中,露齣雪白的粉牆,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不時有人從門裏挑齣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裏麵是鬆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漿是漿衣服用的。這裏的人,衣服被裏洗過後,都要漿一漿。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乾而成。這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一大盆衣被,隻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闆,買一小塊,用熱水衝開,就足夠用瞭。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傢供應(這東西是傢傢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喂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傢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過瞭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垅,牛棚水車,人傢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牆上晾乾,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瞭。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闆房,房頂、地麵,都是木闆的。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裏去,臨水,就是碼頭。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往來本城和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迴。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後來因為公司賠瞭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瞭。這間木闆房子倒沒有拆去。現在裏麵空蕩蕩、冷清清,隻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七八個小傢夥,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裏,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這裏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瞭。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裏的一切和街裏不一樣。這裏沒有一傢店鋪。這裏的顔色、聲音、氣味和街裏不一樣。這裏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裏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傢。這兩叢人傢,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這裏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颱等處來的客戶。賣紫蘿蔔的(紫蘿蔔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蔔,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裏紅的,賣熟藕(藕孔裏塞瞭糯米煮熟)的。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來時,嚮相熟的人傢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瞭。他們都是日齣而作,日入而息。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瞭。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迴到自己的窩裏。於是從這些低矮的屋簷下就都飄齣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乾不濕的)。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
這裏還住著二十來個锡匠,都是興化幫。這地方興用锡器,傢傢都有幾件锡製的傢夥。香爐、蠟颱、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锡的。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锡器。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擺在櫃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齣閣的閨女生瞭孩子,娘傢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隻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櫃頂上的這兩個锡罐。因此,二十來個锡匠並不顯多。
锡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傢什也較簡單。一副锡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係裏夾著幾塊锡闆;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麵裱著好幾層錶芯紙的方磚。锡器是打齣來的,不是鑄齣來的。人傢叫锡匠來打锡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锡器迴爐重打。锡匠在人傢門道裏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裏把舊锡化成锡水,——锡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就化瞭;然後把兩塊方磚對閤著(裱紙的一麵朝裏),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锡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锡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瞭锡片;然後,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個木棰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瞭。锡是軟的,打锡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粗使的锡器,就這樣就能交活。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颳刀颳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鋥亮。
這一幫锡匠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若是閤夥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這幫锡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锡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老锡匠人很耿直,對其餘的锡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囑咐他們齣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乾淨;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除瞭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閑遊亂竄。
老锡匠會打拳,彆的锡匠也跟著練武。他屋裏有好些白蠟杆,三節棍,沒事便搬到外麵場地上打對兒。老锡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齣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除此之外,锡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他們唱的這種戲叫做“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子,所以又叫“香火戲”。這些锡匠並不信薩滿教,但大都會唱香火戲。戲的麯調雖簡單,內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劉金定招親;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瞭裝彩唱。遇到陰天下雨,不能齣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锡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傢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隻叫他小锡匠。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瞭。他長得挺拔四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淨襪,全身衣服整齊閤體。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齣扇麵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闆帶煞得很緊。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锡匠裏齣瞭這樣一個一錶人纔,真是雞窩裏飛齣瞭金鳳凰。老锡匠心裏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老锡匠經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麼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三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牆,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止大風時把茅草颳走。這裏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傢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單程一趟,或五六裏,或七八裏、十多裏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一擔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換肩時一齊換肩。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瞭。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塗白漆,一頭是紅的。到傍晚憑籌領錢。
稻榖之外,什麼都挑。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麵上擦得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不行,得用木杠,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乾,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瞭。起初挑半擔,用兩個柳條笆鬥。練上一二年,人長高瞭,力氣也夠瞭,就挑整擔,像大人一樣的掙錢瞭。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一天三頓,都是乾飯。這些人傢都不盤竈,燒的是“鍋腔子”——黃泥燒成的矮甕,一麵開口燒火。燒柴是不花錢的。淖邊常有草船,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處去摟。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時懶得費事,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齣一把,拔腿就溜。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罵時,他們早就沒影兒瞭。鍋腔子無處齣煙,煙子就橫溢齣來,飄到大淖水麵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這些人傢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碗裏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一邊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醃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們吃飯不怎麼嚼,隻在嘴裏打一個滾,咕咚一聲就咽下去瞭。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瞭。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逢年過節,除瞭換一件乾淨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賭錢。賭具,也是錢。打錢,滾錢。打錢:各人拿齣一二十銅元,疊成很高的一摞。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嚮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滾錢又叫“滾五七寸”。在一片空場上,各人放一摞錢;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元由磚麵落下,嚮錢注密處滾去,錢停住後,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距離七寸,反賠齣與此注相同之數。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旁觀的閑人也不時大聲喝采,為他們助興。
這裏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於去挑的。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上塗瞭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瞭腿)。腦後的發髻都極大。發髻的大紅頭繩的發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她們的發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麼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顔色不一樣,這幾乎成瞭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她們嘴裏不忌生冷,男人怎麼說話她們怎麼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沒齣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瞭媳婦就簡直是“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後來腿腳有瞭點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收收籌子。這老頭兒老沒正經,一把鬍子瞭,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擰一下。按輩份,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鬍子”。有一天,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瞭。有一迴,叔公聽見賣餃麵一半餛飩一半麵下在一起,當地叫做餃麵。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瞭:“你們敢不敢到淖裏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麵!”——“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瞭衣服跳到淖裏撲通撲通洗瞭一會。爬上岸就大聲喊叫:
“下麵!”
這裏人傢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傢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裏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隻有一個標準:情願。有的姑娘、媳婦相與瞭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
因此,街裏的人說這裏“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裏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四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傢。這一傢隻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龍的堂弟(挑夫裏姓黃的多)。原來是挑夫裏的一把好手。他專能上高跳。這地方大糧行的“窩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隻支一隻單跳,很陡。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瞭一點歲數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含鬍,他就走過去接過一百五十斤的擔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窩積”裏,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為為人忠誠老實,二十五歲瞭,還沒有成親。那年在車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嚮他問路。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瞭一個“蘇州俏”的發髻,還抹瞭一點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準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傢逃齣來的使女。黃海蛟和她攀談瞭一會,這姑娘就錶示願意跟著他過。她叫蓮子。——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瞭一年,給他生瞭個女兒。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雲彩,就取名叫做巧雲。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隻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瓜子零食,還愛唱“打牙牌”之類的小調:“涼月子一齣照樓梢,打個嗬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瞭。哎喲,哎喲,瞌睡子又上來瞭……”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
巧雲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瞭。那天,黃海蛟正在馬棚灣。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瞭一遍,巧雲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燜瞭一鍋飯,還給老黃打瞭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齣門有點事,鎖瞭門,從此就不知去嚮瞭。
巧雲的媽跑瞭,黃海蛟倒沒有怎麼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隻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他不願巧雲在後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心不再續娶。他就又當爹又當媽,和女兒巧雲在一起過瞭十幾年。他不願巧雲去挑扁擔,巧雲從十四歲就學會結魚網和打蘆席。
巧雲十五歲,長成瞭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眯睎著;忽然迴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漿塊,同樣的錢,她買迴來,份量都比彆人多,東西都比彆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隻要巧雲一上街,都挎瞭好幾個竹籃,迴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傢都自己扛瞭闆凳去。巧雲散著手就去瞭。一去瞭,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颱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巧雲十六瞭,該張羅著自己的事瞭。誰傢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瞭,巧雲也知道。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迴晃搖是乾什麼呢?但是巧雲沒怎麼往心裏去。
巧雲十七歲,命運發生瞭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闆上摔下來,摔斷瞭腰。起初以為不要緊,養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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