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二十世紀最有人性美的小說,女作傢蕭紅童年生活的挽歌。
內容簡介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東北呼蘭河畔小縣城。宗法社會,生活河水一樣平靜流淌著愚昧艱苦,也流淌著恬靜和自得其樂。隻是老鬍傢的小團圓媳婦被愚昧的人們摺磨死瞭。還有王大姐也在愚昧的冷眼中咽氣瞭。隻是馮歪嘴依然還是那樣笑。這大約是平靜裏的波瀾。《呼蘭河傳》蕭紅寂寞童年的挽歌,呼蘭河畔的風俗畫。
作者簡介
蕭紅(1911-1942),年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著名女作傢,被譽為“30年代文學洛神”。1935年,在魯迅的支持下,發錶瞭成名作《生死場》。1936年,為擺脫精神上的苦惱東渡日本,並寫下瞭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1940年與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後發錶瞭中篇小說《馬伯樂》和著名長篇小說《呼蘭河傳》。
精彩書評
二十世紀中國最清涼的人情小說,作傢童年哀而不傷的挽歌。蕭紅,中國三十年代文學洛神。
目錄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尾 聲
精彩書摘
第 一 章
一
嚴鼕一封鎖瞭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嚮地,便隨時隨地,隻要嚴鼕一到,大地就裂開口瞭。
嚴寒把大地凍裂瞭。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鬍子上的冰溜,一麵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瞭。”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瞭六七十裏,天剛一濛亮,進瞭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嚮客棧掌櫃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瞭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齣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瞭。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傢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瞭,被凍在地上瞭。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裏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齣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傢裏齣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瞭一會,他的腳上掛瞭掌子瞭,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瞭他的腳底瞭。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瞭。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瞭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瞭,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瞭齣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瞭幾個一邊吃著就走瞭。等老頭子掙紮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瞭。他嚮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瞭,吞瞭我的饅頭瞭。”
行路人聽瞭這話都笑瞭。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睏難,於是背上齣瞭汗,眼睛上瞭霜,鬍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瞭霜瞭。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戰戰兢兢,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瞭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瞭;
井被凍住瞭;
大風雪的夜裏,竟會把人傢的房子封住,睡瞭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瞭。
大地一到瞭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瞭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颳瞭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裏邊的呼吸,一遇到瞭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瞭兩裏路之後,馬就冒汗瞭。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裏邊竟熱氣騰騰的瞭。一直到太陽齣來,進瞭棧房,那些馬纔停止瞭齣汗。但是一停止瞭齣汗,馬毛立刻就上瞭霜。
人和馬吃飽瞭之後,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傢很少,不像南方,走瞭一村,不遠又來瞭一村,過瞭一鎮,不遠又來瞭一鎮。這裏是什麼也看不見,遠望齣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隻有憑瞭認路的人的記憶纔知道是走嚮瞭什麼方嚮。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裏去。載來大豆的賣瞭大豆,載來高粱的賣瞭高粱。等迴去的時候,他們帶瞭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隻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瞭。十字街口集中瞭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彆大的有量米的鬥那麼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裏邊無奈太不相當,使人們看瞭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麼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瞭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齣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瞭。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瞭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裏。不但城裏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裏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麼都記熟瞭。用不著什麼廣告,用不著什麼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瞭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看瞭這麼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瞭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齣是什麼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迴傢去含著算瞭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瞭,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掛瞭兩三年招牌,到那裏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瞭收生婆。
城裏除瞭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裏長。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傢燒餅鋪,有幾傢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傢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裏邊進去不得,那裏邊的消信可多瞭,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麼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裏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瞭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準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傢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裏邊,一個在龍王廟裏,一個在祖師廟裏。兩個都是小學:
龍王廟裏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裏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分彆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瞭鞦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瞭。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裏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瞭,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裏已經教瞭四五年的書瞭,現在纔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裏當瞭兩年的管賬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瞭。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傢信來,竟有寫道:“小禿子鬧眼睛好瞭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瞭。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傢之主瞭,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傢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瞭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裏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瞭,手裏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裏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隻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裏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瞭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瞭雨,這泥坑就變成河瞭,附近的人傢,就要吃它的苦頭,衝瞭人傢裏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瞭去,天一晴瞭,被太陽一曬,齣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傢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麼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裏邊提煉齣點什麼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瞭,水分完全被蒸發走瞭,那裏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裏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瞭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迴地飛跑瞭。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瞭,非粘住不可。不僅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裏邊滾著,掙紮著,掙紮瞭一會,沒有瞭力氣那馬就躺下瞭。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緻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齣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纔到瞭真正危險的時候。在錶麵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瞭雨好像小河似的瞭,該多麼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的。其實不然,呼蘭河這城裏的人沒有這麼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著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乾下去,到後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著冒險的趕著車從上邊過去瞭,還有些次勇敢者,看著彆人過去,也就跟著過去瞭。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過的車轍瞭。那再後來者,一看,前邊已經有人走在先瞭,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著車子走上去瞭。
誰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傢過去瞭,可是他卻翻瞭車瞭。
車夫從泥坑爬齣來,弄得和個小鬼似的,滿臉泥汙,而後再從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馬,不料那馬已經倒在泥汙之中瞭,這時候有些過路的人,也就走上前來,幫忙施救。
這過路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穿著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看那樣子也伸不齣手來,因為他的手也是很潔淨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瞭,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看那馬要站起來瞭,他們就喝彩,“噢!噢!”地喊叫著,看那馬又站不起來,又倒下去瞭,這時他們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瞭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彩。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的鬧瞭一陣之後,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地躺在那裏。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麼新花樣瞭。於是星散開去,各自迴傢去瞭。
現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裏躺著,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裏的擔蔥的、賣菜的、瓦匠、車夫之流。他們捲捲褲腳,脫瞭鞋子,看看沒有什麼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抬起來。
結果抬不起來瞭,那馬的呼吸不大多瞭。於是人們著瞭慌,趕快解瞭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迴那馬毫無負擔的就可以站起來瞭。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突突的氣。
看瞭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迴傢去,取瞭繩索,拿瞭絞錐。用繩子把馬捆瞭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梁似的。把馬抬齣來瞭。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瞭一些水,還給馬洗瞭一個臉。
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傢都說: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瞭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瞭。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麼威嚴瞭。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瞭被鼕天凍住的季節之外,其餘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瞭似的,它是活的。水漲瞭,水落瞭,過些日子大瞭,過些日子又小瞭。大傢對它都起著無限的關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瞭車馬,且也阻礙瞭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傢的牆根上去瞭,把人傢的牆根給淹沒瞭。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裏,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瞭打擊。是要奮鬥的,捲起袖子來,咬緊瞭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傢的闆牆,心髒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
偏偏那人傢的闆牆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傢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齣手來,也得不到那闆牆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麼,西摸也摸不到什麼,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麼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紮瞭五六分鍾之後,總算是過去瞭。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後來的人,依法炮製,那花樣也不多,也隻是東抓抓,西摸摸。弄瞭五六分鍾之後,又過去瞭。
一過去瞭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迴頭嚮那後來的人,嚮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鬥著的人說:
“這算什麼,一輩子不走幾迴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瞭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瞭,但是心裏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裏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瞭似的,總要迴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於也沒有說什麼,還是走瞭。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瞭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瞭,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裏邊,衝瞭龍王爺瞭,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齣呢?所以就抓住瞭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瞭。
有的說,那學堂裏的學生也太不像樣瞭,有的爬上瞭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瞭一個草帽。這是什麼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麼大的禍,老龍王怎麼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瞭事,你想龍王爺並不是白人嗬!你若惹瞭他,他可能夠饒瞭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瞭,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瞭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哪能夠受得瞭。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瞭,有孩子是韆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瞭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瞭。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迴來,不讓他念書瞭。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裏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瞭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麼?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瞭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瞭。
過瞭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瞭,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乾瞭。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麵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麵,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齣去的趕著車子走瞭,後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瞭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瞭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裏邊瞭。一爬齣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瞭,去瞭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瞭,這兩邊的院子,怎麼不把院牆拆瞭讓齣一塊來?”
他正說著,闆牆裏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瞭言。她說院牆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牆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瞭。
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裏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裏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瞭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麵就是陷阱,等曉得瞭可也就晚瞭。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瞭。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瞭。它們自己掙紮,掙紮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瞭,其實也或者越掙紮越沉下去的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00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瞭,於是大傢就想起那泥坑子來瞭,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裏邊又淹死瞭豬瞭?”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傢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瞭。”
等買迴傢來纔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麼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於是煎、炒、蒸、煮,傢傢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瞭,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麼可以吃得,那麼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隻淹死一兩隻豬,或兩三隻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於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麼一迴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瞭病的,那吃病瞭的就大發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乾什麼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瞭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麼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瞭,可怎麼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傢都不喜歡。大傢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並且是當著母親的麵嚮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瞭倒並沒有堅決的錶示什麼,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瞭。伸齣手去就打瞭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嚮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瞭過去。於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迴傢裏去瞭。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裏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瞭同院的老李傢的奶媽站在門口往裏看。
於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後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來,嘴裏還說著:
“誰讓你這麼一點你就鬍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傢的奶媽抱著孩子走瞭纔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塗,什麼“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瞭。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瞭,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麼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麼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生瞭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麼不衛生。
二
東二道街除瞭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麼瞭。也不過是幾傢碾磨房,幾傢豆腐店,也有一兩傢機房,也許有一兩傢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裏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麼可以使彆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麼議論。那裏邊的人都是天黑瞭就睡覺,天亮瞭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鞦雨、鼕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瞭一個很高的杆子,杆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瞭。來瞭風,廟上的鈴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瞭。
這事情似乎轟動瞭一時,傢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瞭。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迴事情忘記瞭。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瞭,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瞭,在大街上或是在廟颱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瞭之後,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瞭她在廟颱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瞭。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裏,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瞭。偶爾在廟颱上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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