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季羨林代錶作品·典藏版:因夢集(精裝)》憶往昔,述今懷續半世紀前舊夢
內容簡介
《季羨林代錶作品·典藏版:因夢集(精裝)》收錄瞭《因夢集》和《新紀元文存》兩個集子。20世紀30年代,作者曾應約準備編一本散文集,命題《因夢集》,因故未果。後來特意將解放前的作品編為一集,仍以“因夢”冠名,其中主要以寫景、遊記、憶人類散文為主。《新紀元文存》則收錄瞭作者2001年間所寫的散文,其中以給有人寫的序、讀後感、憶人、漫談類的散文為主。
作者簡介
季羨林(1911.8.6—2009.7.11),中國山東省聊城市臨清人,字希逋,又字齊奘。國際著名東方學傢、語言學傢、文學傢、國學傢、佛學傢、史學傢、教育傢和社會活動傢。曆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聊城大學名譽校長、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是北京大學的終身教授。
代錶作品:《牛棚雜憶》《天竺心影》《朗潤集》《留德十年》《病榻雜記》《中印文化關係史論集》《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等。
目錄
因夢集
002 自序
003 枸杞樹
008 黃昏
013 迴憶
018 寂寞
022 年
028 兔子
035 母與子
045 紅
053 老人
062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
073 去故國——歐遊散記之一
078 錶的喜劇——歐遊散記之一
084 聽詩——歐遊散記之一
090 尋夢
093 海棠花
096 WaLa
103 憶章用
114 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剋靈教授
新紀元文存
120 《新紀元文存》自序
131 漫談皇帝
134 在北大外院語言學研究所成立大會上的(書麵)講話
137 《記者無悔》序
141 論恐懼
144 《京劇與中國文化》序
147 推薦《世界經典散文新編》
149 推薦黃寶生漢譯《摩訶婆羅多》
151 推薦《林徽因文集·文學捲》
153 我最喜愛的書
158 清華大學九十華誕祝詞
160 《人生小品》序
162 一條老狗
170 漫談倫理道德
179 讀《人生寶典》
182 題詞
183 歡呼《芬芳誓言》
188 問題答復
190 《華林拾珍》序
192 《大漠孤煙》序
196 祝賀母校山東大學百歲華誕
201 《名傢心語叢書》序
204 祝古籍整理齣版規劃小組恢復二十周年
205 《敦煌佛畫》序言
207 追憶李長之
218 思想傢與哲學傢
220 悼念周一良
224 《科學與藝術的交融》讀後感
228 公民道德建設與傢庭教育
231 漫談劉姥姥
234 科學應該包括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
236 慈善是道德的積纍
238 談禮貌
240 悼念馬石江同誌
243 時窗外大雪紛飛,助我悲思——《跨文化叢書·外國作傢與中國文化》序
249 《名傢繪清華》序
254 《人生小品》序
259 知足知不足
261 有為有不為
264 隔膜
前言/序言
自序
記得是在1935年,在我齣國之前,鄭振鐸先生寫信給我,要我把已經寫成的散文集成一個集子,編入他主編的一個什麼叢書中。當時因為忙於辦理齣國手續,沒有來得及編。齣國以後,時事多變,因循未果,集子終於也沒能編成,隻留下一個當時想好的名字:因夢集。
現在編散文集,忽然又想起此事。至於“因夢集”這個名字的來源,我現在有點說不清楚瞭。“因夢”這兩個字,當時必有所本,可惜今天已忘得一乾二淨。雖然不確切瞭解這兩個字什麼意想,但我卻喜歡這兩個字,索性就把現在編在一起的1949年前寫的散文名為《因夢集》。讓我五十年前的舊夢,現在再繼續下去吧。
是為序。
1985年11月10日淩晨
枸杞樹
在不經意的時候,一轉眼便會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這使我睏惑。最先是去追憶:什麼地方我曾看見這樣一棵蒼老的枸杞樹呢?是在某處的山裏麼?是在另一個地方的一個花園裏麼?但是,都不像。最後,我想到纔到北平時住的那個公寓;於是我想到這棵蒼老的枸杞樹。
我現在還能很清晰地溫習一些事情:我記得初次到北平時,在前門下瞭火車以後,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個秤砣,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瞭一輛洋車,跟著木屋似的電車嚮北跑。遠處是紅的牆,黃的瓦。我是初次看到電車;我想,“電”不是很危險嗎?後麵的電車上的腳鈴響瞭;我坐的洋車仍然在前麵悠然地跑著。我感到焦急,同時,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紅的牆,黃的瓦。終於,在焦急,又因為初踏入一個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摺過瞭不知多少滿填黑土的小鬍同以後,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裏去瞭。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點近乎慌張,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給一層輕煙籠罩起來似的,我看不清院子裏的什麼東西,我甚至也沒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著來瞭,我便糊裏糊塗地睡下去,做瞭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
雖然做瞭夢,但是卻沒有能睡得很熟,剛看到窗上有點發白,我就起來瞭。因為心比較安定瞭一點,我纔開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裏,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錯落地擺瞭幾盆雜花。我記得很清楚:這些花裏麵有一棵仙人頭,幾天後,還開瞭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卻是靠牆長著一棵枸杞樹,已經長得高過瞭屋簷,枝乾蒼老鈎麯像韆年的古鬆,樹皮皺著,色是黝黑的,有幾處已經開裂。幼年在故鄉的時候,常聽人說,枸杞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為一棵樹,現在居然有這樣一棵虯乾的老枸杞站在我麵前,真像夢;夢又掣開瞭輕渺的網,我這是站在公寓裏麼?於是,我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有多大年齡瞭,他也渺茫:初次來這裏開公寓時,這樹就是現在這樣,三十年來,沒有多少變動。這更使我驚奇,我用驚奇的嘆息的眼光注視著這蒼老的枝乾,又注視著接連著樹頂的藍藍的長天。
就這樣,我每天看書乏瞭,就總到這棵樹底下徘徊。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瞭網,間或有一片樹葉兒或蒼蠅蚊子之流的屍體粘在上麵。在有太陽和燈火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小的網也會反射齣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近一點,你又可以看到有許多葉上都爬著長長的綠色的蟲子,在爬過的葉上留瞭半圓缺口。就在這有著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樣的斑駁陸離的彩痕。對著這彩痕,你可以隨便想到什麼東西,想到地圖,想到水彩畫,想到被雨水衝過的牆上的殘痕;再玄妙一點,想到宇宙,想到有著各種彩色的迷離的夢影。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這小的葉片上呈現給你。當你想到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的黑點,算作你的故鄉。再大一點的黑點,算作你曾遊過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處浮起點溫熱的感覺麼?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長長的綠色的蟲子拿下來,摔在地上,對著它,我描畫給自己種種塗著彩色的幻象,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乾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輕霧給每件東西塗上一層淡影。這蒼黑的枝乾更顯得黑瞭。雨住瞭的時候,有一兩個蝸牛在上麵悠然地爬著,散步似的從容,蜘蛛網上殘留的雨滴,靜靜地發著光。一條虹從北屋的脊上伸展齣去,像拱橋,不知伸到什麼地方去瞭。這枸杞的頂尖就正頂著這橋的中心。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陰影,漸漸地爬過瞭西牆,牆隅的蜘蛛網,樹葉濃密的地方仿佛把這陰影捉住瞭一把似的,漸漸地黑起來。隻剩瞭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儼然如來佛頭頂上金色的圓光。
以後,黃昏來瞭,一切角隅皆為黃昏所占領瞭。我同幾個朋友齣去到西單一帶散步。穿過瞭花市,晚香玉在薄暗裏發著幽香。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曾讀過一句詩:“黃昏裏充滿瞭木犀花的香。”我覺得很美麗。雖然我從來沒有聞到過木犀花的香;雖然我明知道現在我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總覺得我到瞭那種縹緲的詩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我們摸索著轉進瞭幽黑的小鬍同,走迴瞭公寓。這蒼老的枸杞樹隻剩下瞭一團淒迷的影子,靠瞭北牆站著。
跟著來的是個長長的夜。我坐在窗前讀著預備考試的功課。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糊瞭白紙的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的撞擊著。不一會兒,一個從縫裏擠進來瞭,接著又一個,又一個。成群地圍著燈飛。當我聽到賣“玉米麵餑餑”戛長的永遠帶點兒寒冷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裏越過瞭牆飄瞭過來的時候,我便撚熄瞭燈,睡下去。於是又開始瞭同蚊子和臭蟲的爭鬥。在靜靜的長夜裏,忽然醒瞭,殘夢仍然壓在我心頭,倘若我聽到又有窸窣的聲音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周圍,我便知道外麵又落瞭雨。我注視著這神秘的黑暗,我描畫給自己:這枸杞樹的蒼黑的枝乾該黑瞭吧;那隻蝸牛有所趨避該匆匆地在嚮隱蔽處爬去吧;小小的圓的蜘蛛網,該又捉住雨滴瞭吧,這雨滴在黑夜裏能不能靜靜地發著光呢?我做著天真的童話般的夢。我夢到瞭這棵蒼老的枸杞樹。——這枸杞樹也做夢麼?第二天早上起來,外麵真的還下著雨。空氣裏充滿瞭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葉上頂著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網上也頂著,靜靜地發著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轉入初鞦的澹遠裏去的時候,我這種詩意的又充滿瞭稚氣的生活,終於也不能繼續下去。我離開這公寓,離開這蒼老的枸杞樹,移到清華園裏來,到現在差不多四年瞭。這園子素來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裏,滿園裏怒放著紅的花,遠處看,紅紅的一片火焰。夏天裏,垂柳拂著地,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紅霞般爬山虎給冷清的深鞦塗上一層淒艷的色彩。鼕天裏,白雪又把這園子安排成為一個銀的世界。在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層輕渺的紫氣,給這園子添瞭不少的光輝。這一切顔色:紅的,翠的,白的,紫的,混閤著塗上瞭我的心,在我心裏幻成一幅絢爛的彩畫。我做著紅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樣顔色的夢。論理說起來,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話般的夢,早該被擠到不知什麼地方去瞭。但是,我自己也不瞭解,在不經意的時候,總有一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影子飄過。飄過瞭春天的火焰似的紅花;飄過瞭夏天的垂柳的濃翠;飄過瞭紅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現在,是鼕天,白雪正把這園子裝成銀的世界。混閤瞭氤氳的西山的紫氣,靜定在我的心頭。在一個浮動的幻影裏,我仿佛看到:有夕陽的餘暉返照在這棵蒼老的枸杞樹的圓圓的頂上,淡紅的一片,熠耀著,像如來佛頭頂上的金光。
1933年12月8日雪之下午
黃昏
黃昏是神秘的,隻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過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瞭下去,仿佛隻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瞭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迴來的時候,仿佛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心頭。他們知道:夜來瞭。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瞭他們的眼,也糊瞭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裏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瞭沒有?黃昏真美嗬。他們卻茫然瞭。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裏探齣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瞭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黃色的消失,鴉背上白色的消失而消失瞭,隻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麼時候漫瞭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走瞭。
黃昏走瞭。走到哪裏去瞭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裏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麼?東方是太陽齣來的地方。從西方麼?西方不正亮著紅霞麼?從南方麼?南方隻充滿瞭光和熱。看來隻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瞭。倘若我們想瞭開去,想到北方的極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極,我們可以在想象裏描畫齣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隻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裏蛻化齣來麼?
然而,蛻化齣來瞭,卻又擴散開去。漫過瞭大平原、大草原,留下瞭一層陰影;漫過瞭大森林,留下瞭一片陰鬱的黑暗;漫過瞭小溪,把深灰的暮色融入琤琮的水聲裏,水麵在闃靜裏透著微明;漫過瞭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瞭小村,留下瞭蒼茫的暮煙……給每個牆角扯下瞭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瞭一把;以後,又漫過瞭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裏。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裏,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瞭來,像——像什麼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濛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雲影?跑瞭來,仍然隻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瞭去,來到我們的國土裏,隨瞭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瞭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瞭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瞭。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瞭一個幻變的又充滿瞭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裏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塗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流動。它帶來瞭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麼?卻並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的死寂。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優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雲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裏,那裏,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裏亮唳的鶴鳴;像陳瞭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齣來的東西。說不齣來,隻能去看;看之不足,隻能意會;意會之不足,隻能贊嘆。——然而卻終於給人們關在門外瞭。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麼?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待在天井裏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並不是想錶明我比彆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彆人不去,也或者是不願意去這樣做,我(自然也還有彆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裏,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牆角裏漸漸暗瞭起來,四周的白牆上也布上瞭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裏,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裏。天空裏飛著蝙蝠。簷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裏,還可以數齣網上的綫條和粘在上麵的蚊子和蒼蠅的屍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裏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瞭。在鼕天,天井裏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裏。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瞭起來,爐子裏在白天裏看不齣顔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瞭。我從風門的縫裏望齣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淒涼;但仍然掩不瞭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裏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裏。隻剩瞭灰濛的雪色伴瞭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麼?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瞭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的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隻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瞭。
走瞭,真的走瞭。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裏去瞭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裏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吧。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地走瞭。——漫過瞭南牆,漫過瞭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瞭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闊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古老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裏有老虎——老虎?黃昏來瞭,在白天裏隻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瞭吧。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裏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裏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餘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瞭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瞭進來,一條條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裏都發著棕紅色,閤瞭草底下毒蛇吐齣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吧,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瞭。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麼呢?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在毒氣裏,不正應該産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融入棕紅色的空氣裏,融入絢爛的彩霧裏。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融瞭。隻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瞭。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瞭,在靜默裏瞅著暗灰的天空裏纔露麵的星星。
然而,在這裏,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裏去呢?這卻真的沒人知道瞭。——隨瞭淡白的稀疏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裏去麼?隨瞭眨著眼的小星爬上瞭天河麼?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鑽進瞭屋簷麼?隨瞭西天的暈紅消融在遠山的後麵麼?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隻是它走瞭,帶瞭它的寂寞和美麗走瞭,像一絲微颸,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是瞭。——現在,現在我再有什麼可問呢?等候明天麼?明天來瞭,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瞭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迴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麼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瞭。關在門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齣頭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瞭。從北冰洋跑瞭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裏去瞭。再到?再到哪裏?誰知道呢?然而夜來瞭,漫長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隻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人們的心裏的。隻一掠,走瞭,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1934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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