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精典名傢小說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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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 著
圖書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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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ISBN:9787506396684
版次:1
商品编码:12255428
包装:精装
丛书名: 精典小说文库
开本:32开
出版时间:2017-10-01
用纸:特种纸
页数:200
正文语种:中文

具体描述

産品特色

編輯推薦

★第六屆魯迅文學奬得主王躍文獲奬作品

★精典名傢小說文庫係列小說之一。精裝版本,著名畫傢王平提供封麵及圖書插畫,並特製精美藏書票,集文學與藝術於一體,兼具經典性和收藏性

★名傢+名作+名畫,中國人提升文學修養的必讀書。


內容簡介

小說描繪瞭一個田園詩式的鄉村烏托邦。美麗聰慧、寬厚仁愛的慧娘娘,和堅韌剛毅、豪放仗義的餘公公是鄰居,兩人一輩子彼此看重,相知相惜卻毫無半點覬覦逾矩之心。小說以醇厚優美的鄉土語言和鮮活動人的日常細節,描述瞭餘公公和慧娘娘之間不是愛情卻高於愛情的深沉情感以及以他們為代錶的一係列鄉村人物的人生際遇。充滿靈性的山水風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質樸純真的人情人性,重義輕利的鄉村倫理,呈現齣一種獨特的審美意境,也錶現齣作者對鄉村曆史變遷的深刻洞察與審視。

作者簡介

王躍文,作傢,湖南省漵浦縣人。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奬、湖南省文學藝術奬,以及《小說選刊》《中國作傢》《當代》等多傢文學刊物奬。2014年,中篇小說《漫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朝夕之間》《大清相國》《蒼黃》《愛曆元年》,中短篇小說集《漫水》《無雪之鼕》,雜文隨筆集《幽默的代價》等。其作品既有對現實生活的銳利錶達,也有對曆史長河的人文發現,以及對原鄉故土的深情迴望,在文壇和讀者中享有盛譽。湖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傢,全國文化名傢及四個一批人纔。湖南省作傢協會主席,中國作傢協會主席團委員。

精彩書評

名傢推薦:王躍文的小說,有著準確豐盈的細節描摹和縴毫畢現的心理刻畫,人物的一個眼神,一個稱謂,一顰一笑,連語調與姿勢等不經意之處,他都不含糊交代。作者有意在讓人愕然而又覺荒謬的情節中對人物進行微觀特寫,從而為解析復雜的現實肌理提供實證,也為人性如何一步步地迷失布下綿密的針腳。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


目錄

漫水
關於文學的零碎話(代後記)

精彩書摘

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緻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闆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裏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

俗話說,木匠看凳腳,瓦匠看瓦角。說的是木匠從凳腳上看手藝,瓦匠從瓦角上看手藝。外鄉人從漫水過路,必經這棟大木屋,望見屋上的瓦角,裏手的必要贊嘆:好瓦角,定是一戶好人傢!

木屋的瓦簷微微翹起,像老鷹剛落地的樣子。屋脊兩頭像鳥嘴朝天的尖兒,就是漫水人說的瓦角。瓦角扳得這麼好看,那瓦匠必是個靈空人。鄉下人看匠人手藝,有整套的順口溜,又比如:泥匠看牆角,裁縫看針腳。扳得這麼好瓦角的瓦匠,就是這屋子的主人,餘公公。漫水這地方,公公就是爺爺。餘公公的輩分大,村裏半數人叫他公公。餘公公大名叫有餘,漫水人隻喊他餘公公。餘公公是木匠,也會瓦匠,還是畫兒匠。木匠有粗料木匠,有細料木匠。粗料木匠修房子,細料木匠做傢具。平常木匠粗料、細料隻會一樣,餘公公兩樣都在行。漫水人說話沒有兒化音,唯獨把畫匠師傅叫成畫兒匠。興許曉得畫畫兒更需心靈手巧,說起這類匠人把話都說得軟和些。畫兒匠就是在傢具或老屋上畫畫的,多畫吉祥鳥獸和花卉。不隻是畫,還得會雕。老屋就是棺材,也是漫水的叫法。還叫韆年屋,也叫老木,或壽木。如今傢具請木匠做的少瞭,多是去城裏買現成的,亦用不上畫兒匠。餘公公的畫兒匠手藝,隻好專門畫老屋。漫水的規矩,壽衣壽被要女兒預備,老屋要兒子預備。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餘公公的老屋是自己割的,他六十歲那年就把兩老口的老屋割好瞭。不是兒女不孝順,隻是兒女太齣息。兩個兒子都齣國瞭,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德國。女兒離得最近,隨女婿住在香港。美國那個叫旺坨,德國那個叫發坨。兩兄弟在外麵必有大號,漫水人隻叫他倆旺坨和發坨。女兒名叫巧珍,漫水人叫她巧兒。兒女不當官,不發財,餘公公竟很有麵子。逢年過節兒女迴不來,縣裏坐小車的會到漫水來,都說是他兒女的朋友。漫水做大人的見著眼紅,拿自傢兒女開玩笑,說:“我屋兒女真孝順,天天守著爹娘。不像餘公公兒女,讀書讀到外國去瞭,爹娘都不認瞭!”做兒女的也會自嘲:“有我們這兒女,算您老有福氣!要不啊,老屋都得自己割!”餘公公的老屋是樟木料的。他有一偏廈屋的樟木筒子,原來預備給兒女們做傢具。兒女們都齣去瞭,餘公公就選瞭粗壯的樟木筒子割老屋。漫水這地方,奶奶,叫做娘娘。餘娘娘還沒打算自己做壽衣壽被,一場大病下來人就去瞭。隔壁慧娘娘把自己的壽衣壽被拿齣來,先叫餘娘娘用瞭。第二年,慧娘娘的男人傢有慧公公死瞭。有餘和有慧,齣瞭五服的同房兄弟。慧娘娘雖把自己兩老的壽衣壽被做瞭,老屋還沒有割好。慧娘娘沒有女兒,隻有個獨兒子強坨。她就自己做瞭壽衣壽被,等著兒子強坨割老屋。強坨說:“我自己新屋都還沒修好,哪有錢割老屋?就這麼急著等死?”話傳齣去,漫水人都說強坨是個畜生。鄉裏人修屋,就像燕子壘窩,一口泥,一口草。強坨新修的磚屋隻有個空殼,門窗傢具還得慢慢來。兒子隻有這個本事,慧娘娘也不怪他。怪隻怪強坨嘴巴說話沒人味,叫她做娘的沒有臉麵。慧公公沒有老屋,餘公公把強坨叫來:“你把我的老木抬去!”慧公公睡瞭餘公公的樟木老屋,漫水人都說他有福氣。

漫水地名怎麼來的,村裏沒人說得清。要是去城裏查縣誌,地名肯定是有來曆的。漫水人不會去想這些沒用的事,隻把日子過得像閑雲。心思細的,隻有餘公公。他兒女們都說:老爹要是多讀些書,必定是瞭不起的人物。漫水隻有餘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樣樣在行的匠人,農活也是無所不精。漫水這麼多人傢,隻有餘公公栽各色花木,芍藥、海棠、梔子、茉莉、玉蘭、菊花,屋前屋後,一年四季,花事不斷。有人笑話說:“餘公公怪哩,菜種得老遠,花種在屋前屋後!”

餘公公的菜地在屋對門的山坡上,吃菜需得上山去摘。一大早,餘公公擔著筲箕,筲箕裏是些豬糞或雞屎,晃晃悠悠的往山上去。一條大黑狗,歡快地跟在身邊跳。黑狗風一樣的蹦到前麵,忽然停下來,迴頭望著餘公公。黑狗又想等人,又想飛跑,迴過頭的身子彎得像弓,隨時會彈齣去。餘公公喊道:“你隻顧自己瘋,你瘋啊,你瘋啊,不要管我!”黑狗肯定是聽懂瞭,搖搖尾巴,身子一彈,又飛到前麵去瞭。

山上有茂密的樅樹,春鞦兩季樹林裏會長樅菌。離山腳三丈多的地方,樅樹有些稀疏,那裏就是餘公公的菜地。餘公公爬坡時,腳步有些慢。黑狗早上去瞭,又蹦下來,屁股一蹶一蹶,往後退著走。黑狗那吃力的樣子,就像替餘公公使勁。餘公公說:“不中用的東西,你還拉得我動?”黑狗肯定又聽懂瞭,搖搖尾巴,腦袋一偏一偏,眼珠子亮亮的。

餘公公施肥或鋤草的時候,同黑狗說話:“你要是變個人,肯定是個狐狸精!”黑狗是條母狗,身子長長的,像刀豆角,毛色水亮水亮,暗紅色的嘴好比女人塗瞭口紅。村裏彆人的狗都是黃狗、灰狗或麻狗,隻有餘公公屋裏是條黑狗。那些黃狗、灰狗或麻狗,又多是黑狗的子女,總有四五十條。前年開始,黑狗不再生瞭。過去八九年,黑狗每年都要做一迴娘。不再做娘的黑狗,仍活得像年輕女人,喜歡蹦跳,喜歡撒嬌。餘公公逗它:“崽都生不齣瞭,還這麼瘋,不怕醜啊!”

這時節,正是栽白菜的時候。餘公公的白菜已栽下半個月,嫩嫩的葉子起著細細的皺。蒜已長得半根筷子高,稈子粗粗的包著紅皮。辣子即將過季,改天得把辣子樹撥掉,再栽一塊白菜。快過季的辣子拌豆豉炒,或作爆辣子,都是很好的菜。村裏人叫這扯樹辣子,餘公公叫它罷園辣子。鞦後快過季的西瓜,餘公公也叫它罷園瓜。罷園二字,餘公公在畫兒書上看到的。年輕時學畫兒匠,餘公公讀過幾本畫兒書。

餘公公慢慢收拾著菜地,突然想起好久沒同黑狗說話瞭。一迴頭,見黑狗蹲在菜地邊上,一動不動望著山下的村子。二十多年前,縣裏來人畫地圖,貼齣來一看,漫水人纔曉得自己村子的形狀像條船。餘公公的木屋正在船頭上。船頭朝北,船的東邊是漵水。

村子東邊的山很遠,隔著漵水河,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南邊的山越往南越高,某個山洞流齣一股清泉,那是漵水的正源;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漵水流過那裏大片的橘園,橘園邊上就是縣城;西邊的山離村子近,山裏埋著漫水人的祖宗。墳包都在山的深處,那地方叫太平堖。漫水人都很認命,遇著爭強鬥氣的,有人會勸:“你爭贏瞭又算老幾?都要到太平堖去的!”人想想太平堖,有氣也沒氣瞭。

漵水河邊有寬寬的沙地,長著成片成片的柳樹;柳樹林又連著橘園,河邊長年烏青烏青的。沙地好種西瓜和甘蔗,哪個季節都是伢兒子的天堂。從深鞦到鼕天,河邊橘子紅瞭,甘蔗甜瞭,伢兒子三五成群,偷甘蔗和橘子吃。偷甘蔗也有手藝,用腳踩著甘蔗蔸子,悶在土裏扳斷,不會有清脆的響聲。一望無際的甘蔗地,風吹得沙沙的響,伢兒子在裏頭神齣鬼沒。偷橘子吃的,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伢兒子也自有辦法,扯地裏枯草包著橘子剝皮,手上不再有氣味。有人發現自傢甘蔗或橘子被偷瞭,多會叫罵幾句,哪個也不會當真。哪傢都是生兒養女的,伢兒女兒哪有不調皮的!

漵水要流到東海去,東海在日頭齣來的地方。漵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長江,長江流到東海。山韆重,水百渡,很遠很遠。說近也很近,漵水邊有座鹿鳴山,山下有個蛤蟆潭,潭底有個無底洞,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鑽個猛子就到瞭。蛤蟆潭在漵水東岸,西岸是平緩沙灘,河水由淺而深。水至最深處,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東岸有個姑娘,很孝順,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邊的青石闆上洗衣服,青石闆突然變成烏龜,馱著姑娘沉到水裏去瞭。姑娘被帶到東海龍宮,做瞭韆年不老的龍王娘娘。青石闆原是烏龜變的,烏龜原是龍王老兒打發來的。

餘公公還是伢兒子的時候,常在蛤蟆潭西岸遊泳,打死也不敢遊到東岸的潭中間去。餘公公沒聽人說過南海、北海或西海,隻聽說有東海,也隻聽說過有東海龍王。東海龍宮遍地珍珠瑪瑙,有美麗的龍女。漫水人望見太陽雨,總會念那句民謠:邊齣日頭邊落雨,東海龍王過滿女!漫水人說過女,就是嫁女。遇上件好東西需得誇贊,必會說:龍王老兒的轎杠!

漫水沒有人見過海,日子裏卻離不開海。天乾久旱,依舊俗就得求雨,行祭龍王的法事。男女老少,黑色法衣,結成長龍陣,持香往寺廟去。一路且歌且拜,喊聲直震龍宮。人過世瞭,得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們身著白色喪服,又拿連綿十幾丈的白布圍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著的靈棺慢慢前行。已行過瞭水陸道場,孝子們拉著龍船把亡人超渡到極樂世界去。餘公公畫過很多老屋,年輕時雕過很多人傢的窗格子,就是沒有雕過龍頭杠。漫水這副龍頭杠傳過很多代瞭,龍的眼珠子像要噴齣火來,龍尾像隨時在甩動。餘公公常想:這龍頭杠怎麼不是我雕的呢?那龍頭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韆年不腐。

前幾年,有個城裏人想買這副龍頭杠,價錢齣到幾萬塊。強坨動瞭心,想把龍頭杠賣掉。龍頭杠是全村人的,世世代代都放在強坨屋。他公公,他爹爹,都是保管龍頭杠的。漫水很多事都說不清來龍去脈,人人隻知守著種種規款就是瞭。聽說強坨要賣掉龍頭杠,餘公公把強坨屋門拍得山響:“強坨,你齣來!你要好多錢?我給你!”強坨說:“那個城裏人是傻子,一個龍頭杠他齣好幾萬!信我,由我賣瞭,我做十副龍頭杠賠給大傢!”餘公公揚起手就要打人,說:“放你的屁!如今是不信迷信瞭,不然要把你關到祠堂去整傢法!”過去祠堂有個木籠子,男人若不孝不義,會被族人綁在裏麵,屁股露在外頭,任人用竹條子抽打。這叫整傢法。一個村裏隻準有一副龍頭杠,強坨說賠十副龍頭杠,這話很不吉利。強坨這話很多人聽見瞭,都罵他說的不是人話。幾個年輕人一聲喊,就把龍頭杠抬到餘公公屋後去瞭。

龍頭杠搭在兩個木馬上,平時用厚厚的棕蓑衣包著。木馬腳上綁瞭貓兒刺,不怕老鼠爬到龍頭杠上去咬。貓兒刺形狀像貓,刺頭子又多又鋒利,老鼠不敢往上麵爬,漫水人又叫它老鼠刺。有個大晴天,餘公公解開棕蓑衣,細心擦著龍頭杠上的灰。心想:楠木真是好料,這龍頭杠也不曉得傳好多代瞭,蟲不咬,水不腐,隨便擦擦,亮堂堂的。慧娘娘望見瞭,過來說:“餘哥,龍頭杠祖祖輩輩在我屋的,隻怪強坨不爭氣。我想,龍頭杠要不要漆一漆?漆錢還是我齣,功夫齣在你手上。”餘公公還是很好的漆匠。餘公公搖搖頭,笑眯眯地說:“老弟母,我們漫水龍頭杠不要漆,永遠都不要漆。漆瞭,可惜瞭!”慧娘娘不明白,問:“餘哥,你是說……我聽不懂瞭!”餘公公嘿嘿一笑,說:“前年過年旺坨和發坨迴來,我告訴他兩兄弟,有個城裏人要花幾萬塊錢買我漫水的龍頭杠。旺坨和發坨跑到屋後看瞭半天,說這龍頭杠是個寶貝文物,肯定不止這個價錢。兩兄弟都說,韆萬不要去油,去漆,文物越舊越值錢!”慧娘娘聽著,嚇住瞭:“你也想把它賣掉?”餘公公笑瞭起來,說:“老弟母,強坨說這話不稀奇,你也這麼說我就稀奇瞭。我是不想弄壞文物!你想想,你我哪天閻王老兒請去瞭,用幾十萬塊錢的龍頭杠抬去,麵子天大!”

餘公公喊瞭黑狗,說:“你望傻瞭啊!莫望瞭,我們迴去!”餘公公扯掉幾株辣子樹,摘下上麵的辣子,差不多有一餐菜瞭,就說:“迴去吃早飯去!”剛想下山,餘公公迴頭望望身後的林子,想:乾脆撿幾朵樅菌去。人傢撿樅菌要滿山鑽,餘公公隻去幾個地方。每迴餘公公提著樅菌齣來,碰見的都要說:“這山是你屋菜園啊,你撿樅菌就像去菜園掐蒜!”餘公公隻是笑,也不告訴他的樅菌是哪裏來的。這會兒餘公公對黑狗說:“你莫要跟腳,我就迴來!”黑狗偏一偏腦袋,望著餘公公的背影到林子裏去瞭。餘公公徑直去瞭一個山窩堂,那裏有個大刺篷,樅茅鋪得滿地。針一樣的樅樹葉,漫水人叫它樅茅。迴去二十年,漫水人會把樅茅扒去當柴燒,現在開始燒藕煤。扒樅茅的扒叉,過去傢傢戶戶都有好幾把,如今看不見瞭。餘公公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曉得哪個山窩堂好長樅菌,哪個山坎坎好長蕨菜。彆人扒樅茅也是滿山鑽,卻摸不齣撿樅菌的竅門。餘公公一路上就想著:那個刺篷裏肯定生瞭一窩好樅菌!他走到刺篷前麵,拿棍子扒開刺篷,果然就望見裏麵生瞭好多樅菌。大的有半個手掌大,傘一樣撐著;小的像扣子,圓溜溜的閃著藍光。撿大菌子過癮,吃還是小菌子好吃。就像捉泥鰍,捉喜歡捉大的,吃喜歡吃小的。餘公公把一窩樅菌一朵一朵撿好,迴頭卻見黑狗遠遠地立在那裏,就說:“叫你莫跟腳!你想去告訴人傢啊!這是我的菜園,不準說!”下山時,餘公公望望田垅中的村子,通通都是兩三層的磚屋。白白的牆,黑黑的瓦。隻有自傢是木屋,遠看很不起眼。記得從前,傢傢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見炊煙慢慢升到天上去。旺坨和發坨都說過,想把舊木屋拆瞭,改修磚房子。餘公公不肯,說:“你們人都不迴來瞭,我修新屋做什麼?”兩兄弟就安慰老爹:“我們也會迴來養老的!”餘公公不作聲,心上想:哪個稀罕磚屋?哪有住木屋舒服!木屋是餘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塊椽木,一釘一瓦,都經過他的手。哪怕有人樹一幢金屋,他也捨不得換。


前言/序言

代後記

關於文學的零碎話

我是個幸福的人,因為文學的緣故。“文青”二字色彩越來越曖昧,很多時候用作調侃,有時甚至用來罵人。哪怕如此,我依然為自己曾為文青而自豪。時世混亂狂迷,詞義褒貶會有顛倒。嚮上嚮善嚮美,終究是人間大道。顛倒瞭的東西,總會匡扶過來。文青過的人,必是激情飛揚過的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老傢漵浦縣政府工作。盡管天天寫著官樣文章,心中的文學夢想從沒泯滅。當時,縣裏的文學氛圍很濃厚,執牛耳者為舒新宇君,何先培、嚮繼東諸君皆是漵浦文壇的風雲人物。我因工作之故更多像是隔岸之人,岸那邊的文學火焰常叫我駐足觀望。1988年8月8日,我在《湖南日報》發錶瞭散文《書房記事》。不足韆字的短文,居然被縣裏的文友們傳誦,卻是我沒有想到的。記得那天參加一個小會,開會之前會議室電視機開著,聽費翔正在唱著《讀你》:讀你韆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春天。一位領導嘴裏嘖嘖不停,大搖其頭:太黃瞭,太黃瞭!輿論是怎麼管的,這樣的歌也讓唱!我實在聽不齣這歌黃在哪裏,便裝作沒有聽見領導的話,目光從電視上移開,正好望見坐在旁邊的嚮繼東君。繼東君悄悄抿嘴而笑,我也偷偷笑瞭。這時,繼東說:讀瞭你的《書房小記》,真好!我含糊著謙虛幾句,因為這實在不是談文學的地方。我過去同繼東君不太熟,似乎那是我同他第一次麵對麵說話。他當時在編史誌,我早聞其名並暗自敬佩。自從發瞭這篇小散文,文友們也把我當作傢瞭。那年縣裏有個徵文,新宇君鼓動我投稿。我遵囑寫瞭一篇散文,叫《往兮楊柳正依依》。評奬時,文化局有位領導說我的文章格調低沉。新宇君據理力爭,非要評我一等奬不可。但終究爭不過領導,我那篇文章後來評瞭個二等奬或三等奬。沒多久,這篇小文又在《湖南日報》發錶瞭。新宇君拿著報紙跑到文化局去:你看看,你看看,你質疑人傢文章格調,人傢的文章在省裏黨報發錶瞭!新宇後來把這故事講給我聽,我淡淡一笑,說:何必這麼認真呢?新宇君就是這麼個烈性子的人。他走路快,說話快,吃飯也快。他是寫革命先烈嚮警予成名的,我想起他總聯想到嚮警予那代革命先驅的形象:急步奔走在大街上,登高振臂便應者雲集。確實,當年新宇君周圍便聚集著很多男女文青。1990年,我創作瞭短篇小說《無頭無尾的故事》。我從未嚮文學雜誌投過稿件,手頭也沒有任何文學雜誌的地址。我把小說送給新宇君看。當天下午,新宇君風風火火跑到我的辦公室,進門就說:“太好瞭,寫得太好瞭!”他說話聲音很大,估計整個辦公樓的人都聽得見。“我吃中飯時看的,本想先看幾頁,睡午覺起來再看。哪曉得我一看就放不下瞭,太好瞭太好瞭!我幫你投到《湖南文學》去!”新宇君那神情,似乎比我還要高興。從那天起,新宇君隻要碰到文學朋友,就要講我的這篇小說如何的好。後來,小說被《湖南文學》的黃斌先生發現,很快就發錶瞭。這是我的小說處女作。新宇君待文學朋友都是這麼熱心的。他四處說去,市文聯主席譚士珍老師也知道我瞭。那幾年,譚老師隻要來漵浦,必要把我叫去。譚老師早年以長篇小說《朝陽花》聞名,可謂我的青春偶像。譚老師也是激情澎湃的人,隻要遇見文學新人必定興奮不已。如今想來,那個年代是值得懷念的。九十年代初,省作協藉省委黨校場地辦瞭個作傢讀書班。非常榮幸,我同何先培君一起去瞭。我同先培君同住兩周,白天一起聽課,晚飯後一起散步,休息時一起外齣拜友。我在那些日子創作瞭短篇小說《望發老漢的傢事》和《花花》,均發錶在《湖南文學》上。當時每天晚飯後散步,我便同先培君說我正在創作的小說。先培君頗有兄長風範,很有耐心聽我的絮絮叨叨,叫我肅然起敬。他於新聞和文學均有建樹,我嚮來以師輩視之。我後來先調懷化,再到長沙,我倆的音訊漸漸稀瞭。他也外齣闖瞭幾年,關於他的故事我常聽朋友們說起。他從來都是文學赤子,這是最可寶貴的。坊間傳說,《國畫》裏的曾俚,即是嚮繼東。我實言相告,曾俚確有繼東君的影子。繼東君真誠,正直,頗有我理想中的媒體人精神。我喜歡同他交流,縱論天下大事。仔細想想,我同他的清談,不必有第三人在場。非為我倆所言不可示人,而是彆人聽瞭也許會覺得我倆天真,或者傻氣。我調往長沙時,繼東君已先我到長沙瞭。當時,繼東君已早過瞭可以隨意調動的年齡,可省政協居然就把他從基層調到瞭長沙。可見,人懷德纔總有得遇之時。我剛到長沙,說是漂泊絲毫不誇張。沒有房子,身無長物。有天,我的錢包被小偷扒瞭,眼看著就要餓肚子。我跑到繼東那裏,問他藉瞭四百塊錢。我做人有個原則,即不嚮人藉錢。我把這作為傢訓,叮囑給我的兒子。可是,我那迴實在是到瞭絕路,開口問繼東君藉瞭錢。繼東君是我此生唯一藉過錢的人,也是我唯一可以違背自己原則而求助的人。君子戚戚,大抵如此。世禮君是我高中同學,我倆的文學交流更多。那時候,我還沒有發錶作品,他也正悄悄地做著文學夢。我寫過幾個小說的開頭,都是寫瞭一韆多字就放下瞭。腹稿卻都在心裏,我常在散步的時候同他談我正創作的小說。那些小說,都沒有繼續寫下去,草稿也早不知道哪裏去瞭。後來,世禮發錶瞭好些中短篇小說,都非常的棒。世禮君很老實,做人做事循規蹈矩。盡管“老實”二字的色彩也有些曖昧瞭,但我敬重世禮這樣的老實人。世風日益的不堪,實在是因聰明的人太多瞭。我同漵浦文壇諸君的文學淵源,皆始於三十年前的文青時代。今天,我仍願意說自己還是個文學青年。

二我老傢的村子叫漫水,坐落在漵水河榖的衝積平原上。傢鄉人說的平原,並不是地理書上的平原。沒有那麼大。漵水在漫水村子的東邊,它是沅水支流。沅水入貫洞庭,洞庭匯入長江。過去漵水的水量大,帆船和木排直達洞庭和長江。一個人從漵水下河,上岸可能就是長沙、武漢或上海。上世紀30年代,村裏有個讀書人叫王禹夫,便是坐漵水河的帆船去瞭武漢,考上那裏的黃埔軍校分校。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一位犯瞭錯誤的乾部下放到我村改造,有個村婦憤怒地指著這位乾部斥罵:你這個“雞窩雞窩分子”!她想罵的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但她因為沒有文化講不清這幾字。一個連人傢罪名都講不清楚的婦人,內心莫名其妙地充滿著自己都不明瞭的憤怒和仇恨。我奶奶也沒有文化,她聽廣播裏麵唱歌: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奶奶望著廣播罵:好個屁,打來打去,整死那麼多人!村裏人聽見瞭,哄然大笑。沒有假正經反駁的,更沒有告密領賞的。隻有人開玩笑,說:你講反動話啊,把你綯起來!我奶奶把雙手往後一背,說:你綯啊,你綯啊!我奶奶說:土改時,第二天就要分田分地瞭,我欠王禹夫傢三升米,我夜裏摸黑跑去還瞭。這件事村裏很多人知道,多年後經常被說起,五十年代隻講她膽子太小,六七十年代就講她階級覺悟不高瞭。我奶奶隻說:欠的就是欠的,藉賬是要還的。村裏祠堂原先立有一碑,其上刻雲:國傢之強弱,關乎國民識字之多寡。是故,有識之士莫不以廣興學校,普及教育為目前救國之急務。稽其所入學者類為有産之傢,貧睏優秀之子弟每苦於求學無門。禹夫怵然憂之!竊以為,教育貴在普及。擾攘列強挾其物質文明優勝之勢,侮我人民,侵我土地,國難嚴峻,有加無已。救亡圖存之唯一方法,惟有灌入兒童腦筋俾適於現代新國民之修養,則義務教育之加強則為禹夫等應盡之責。庚午年鼕,籌立族校,適悠然由省歸來,主張尤力。坤益、祥年、約文、在華、來如、智臣、雨亭、汝南、祥述、修炳、身職、自前、祥皆、修颱、祥典、雲祥、身宣、祥禮,言欣然捐輸。閱三月,而基金、校址均妥善,並呈教育局核準備案。次年二月,漫水王氏初級小學開學。比之私塾時讀者僅十數人,何啻天壤!禹夫並擬加籌資金,永久附設民眾夜校,使鄉中年長失學者均能入學光大。鄉中多一讀書識字之人,即社會多一安分守己之人,亦國傢多一健全良好之國民,豈止兒童哉!這塊碑立於民國二十五年,即1936年。此碑後來淪為水渠砌石四十多載,前幾年纔被取齣來重新立在村小學。碑文中的“禹夫”,就是那個考上瞭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的讀書人,他傢是當時村裏最有錢的人傢。我記事的時候,沒聽王禹夫說過話。他走路總低著頭,好像炸雷響起他也無有知覺。他有多大本事,也沒聽人說過。有一迴,聽爸爸在傢裏悄悄說:漫水,毛筆字寫得最好的是王禹夫。那時候,村裏壁闆上、土牆上,都貼滿瞭標語口號,毛筆字歪七扭八的。王禹夫個子高,鼻子也高。那時候個子高和鼻子高都非好事,叫人想起劉少奇和美國佬。王禹夫走在村子裏,頑皮的少年碰見瞭,有時會圍著他叫喊:劉少奇!杜魯門!劉少奇是文革時候的壞人,杜魯門早在抗美援朝的時候就是壞人瞭。誰也記不得王禹夫在祠堂的戲颱上跪過多少迴,憤怒的社員逼他交齣變天賬,說齣金磚埋在哪裏。好幾迴,王禹夫領著乾部和社員迴他老屋挖金磚。鬥爭會都是晚上開的,他被迫說齣埋金磚的地點,人們就打著燈籠跟著他走。他自己先挖,社員們嫌他挖慢瞭就搶過他的鋤頭。他傢那座遠近聞名的風火牆大窨子屋,早分給瞭十幾戶貧下中農,大隊會議室和倉庫也在那老屋裏。王禹夫說齣的藏寶地若分給瞭哪傢貧下中農,那傢主人臉上的顔色就說不齣的奇怪。看熱鬧的人幸災樂禍,高聲笑道:哪個喊你早不挖地三尺,省得控齣金子歸公傢!可是,禹夫的老窨子屋裏從來就沒有挖齣金磚。我從未見過金磚,隻想象磚頭大的金子,該值多少錢啊!奶奶告訴我說:哪裏有磚頭大的金子?寸長寸寬寸高的金子,就喊作金磚!俗話說寸金寸斤,寸長的金磚足有一斤!王禹夫每次在鬥爭會上都不能不認罪,不能不交代埋金磚的地點,勞而無功的尋寶把戲不斷地重復著。有一天,王禹夫終於忍受不住瞭,一根棕繩把自己送到瞭閻王老兒殿下。自殺放在基督教裏是有罪的,放在革命理論下也是有罪的。王禹夫自絕於人民,其罪滔天不赦。隱約記得那是初夏或是晚鞦,王禹夫的屍體被掛在祠堂前麵的烏桕樹上繼續批鬥。鞭屍是國粹,鬥屍是國粹之光大。我後來看縣裏的文史資料,得知早年一位地下黨縣委書記,就是王禹夫的堂侄,名喚王楚偉。1927年長沙“馬日事變”不久,漵浦發生“敬日事變”,地下黨縣委書記及黨的骨乾全部被殺。沒過多久,正在長沙求學的王楚偉迴到漵浦,又秘密建立瞭共産黨的地下組織。臨近1949年的時候,王楚偉拉起一支地下武裝,他同戰友們時常在王禹夫的大窨子屋開會。王楚偉後來淪為黔首若乾年,也經常跪在祠堂戲颱上挨批鬥。直到八十年代中期,王楚偉纔獲昭雪,卻亦是在貧病中終老。時序更替,如今村裏人說起王禹夫,都稱他是大孝子大善人。老人們說,王禹夫從大口岸給老娘帶迴一個銅烘籠,隻要放手指大一坨炭火,熱得一日一夜!又說,王禹夫從大口岸給老爹帶迴一雙油鞋,水裏泥裏都踩得。漫水如今已是個富裕村子,鄉親們說起王禹夫,總會感嘆說:過去的地主哪能過我們這麼好的日子? 村裏人雖然叫王禹夫大善人,卻並不知道他到底做過什麼好事。一個傢業殷實的鄉紳,一個滿懷救國大誌的讀書人,在鄉人的記憶裏連背影都模糊不清瞭。村部裏掛有王禹夫的相片,他的名字前麵書有三字:大善人。可相片並不是王禹夫真身,而是拿他大兒子相片頂替的。王禹夫沒有留下相片,老人們說他大兒子同他很“掛相”。那相片上頂替的王禹夫穿著化縴麵料的小翻領T恤衫,同七十年代上吊死去的人相去雲泥。村乾部說:衣服不像,請人再P一下。後來,拆王禹夫的老窨子屋時,從牆磚鬥裏翻齣很多孔方錢,民工們一哄而搶瞭。有人告訴王禹夫的兒孫:你們要些迴來啊,那是你們祖上留下的。他的兒孫們說:我們不要瞭,誰要誰拿去吧。後來,有人修房子挖地基,從老窨子屋的屋場挖齣一大罐光洋,亦是民工們一搶而光。王禹夫的兒孫也說:我們不要瞭,誰要誰拿去吧。我自小就生活在這個叫漫水的村子,熟悉這裏的人,及風俗、風情、風物。那個叫人傢“雞窩雞窩分子”的婦人,一直被鄰裏們當做笑話講瞭幾十年;我奶奶講瞭當時看來非常反動的話,也沒有人真把她綯起來批鬥。鄉村自有鄉村的倫理尺度,也自有鄉村的是非標準。我少年時代離開故鄉,同泥土越來越遙遠,求學,工作,成傢,為人夫,為人父。二十五六歲纔開始寫小說,寫的都是同故鄉無關的事。早想過要寫寫故鄉,但提起筆來卻相當隔膜。很長一段時間,我很不明白:那麼熟悉的鄉村,為什麼讓我如此陌生?大約中年以後,似乎是突然之間,對故鄉的思念常常逼得我胸口發慌,便開始寫些與鄉村有關的小說。我發現自己寫鄉村小說,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語言、節奏、色調、情緒,都是自己過去的寫作沒有過的。我並不刻意為之,鄉村生活決定瞭文字的麵目。我雖然為自己的鄉村敘事沉醉,卻並不明白我之所以沉醉的緣由。直到寫瞭中篇小說《漫水》,我似乎漸漸明瞭自己寫作興趣變化的根源:熟稔的鄉村,也許正在教我重新認識生活。《漫水》裏的餘公公可謂鄉賢錶率,他雖不是舊時那種讀書明理的鄉紳,但這方土地淳厚的民風如雨露滋潤五榖,把他養育得堅韌剛毅,心靈手巧,樂善好施,豪放仗義。慧娘娘賢良,聰慧,寬厚,慈愛,亦是那方水土上隨處可見的尋常女人。過去六七十年的中國,是非顛倒好幾來迴,人情冷暖若乾春鞦,餘公公和慧娘娘們卻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他們判斷世道人事,不憑不斷變化的莫名其妙的口號,隻憑最原始、最樸實和最實在的是非標準。外來的各種暴力或許會暫時把鄉村的人們壓服,但流淌在他們血液裏的正直善良的稟賦不會永久地失去。傢鄉充滿靈性的山水風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質樸純真的人情人性,重義輕利的鄉村倫理,都成為我刻意追求的審美意境。我在《漫水》裏有意淡化情節的因果連貫,盡量以一種從容、平淡的方式還原鄉村生活的本真狀態,以淡墨寫人物,追求細節的豐滿逼真和意境的簡約空靈。餘公公和慧娘娘這兩個人物,我盡量把他們寫得溫厚、樸拙而有深蘊,我用心中最柔軟的那支筆來寫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意,那種情意有鄉村中聰明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有男人和女人間相互憐惜的親情,那是兩個都懂得美、追求美的人之間的默契。他們是鄉村文明的傳承者和守護者,他們身上體現瞭我的鄉村理想和審美追求。當然,我寫《漫水》,不可能完全把它寫成理想中的烏托邦,社會曆史的暴力性鍥入給鄉村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帶來的或顯或隱的改變,鄉村殘存的詩意文明的凋敝和式微,也成為《漫水》這一小說裏的另一種聲音,而且越到小說後段,這種隱隱的憂患和恐懼的聲音越來越明顯,最終不可挽迴地成瞭一首悲歌,隻是這首悲歌哀而不傷,沒有縱橫的淚水,隻有含淚的悲涼。鄉村講究輩分,輩分小的年紀再大也是晚輩。鄉村倫理維係著古老的傳統,以及這種傳統下最美好的事物,也抵禦著,或緩衝著各種外來的暴力,讓鄉村在過去幾十年的苦難裏疼痛有所減少。眼花繚亂的革新、嬗變或動蕩,無時無刻不在動搖和侵蝕著傳統的鄉村文明,而傳統的鄉村文明卻又無聲無息地療救著鄉下人心靈的創傷。如果沒有鄉村傳統文明的抵禦和緩衝,過去幾十年發生在中國鄉村的人性災難會更加深重。中國鄉村有些方麵發生的變化可謂滄海桑田,有些方麵卻又是停滯的、闆結的。鄉村傳統的宗法倫理被粗暴地改變,扭麯瞭鄉村人物的命運。我也許隻能嘆息鄉村詩意的潰散,目送它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如今迴到故鄉去,看到鄉親們都住著新蓋的房子,鄉親們仍依傢譜輩分起著名字,然而我知道他們中間再也沒有餘公公和慧娘娘。

我二十二歲參加工作,開始見識各類官員。當時,有位極可愛的退瞭休的南下乾部,給我的印象特彆深刻。這位老乾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識,很小就是孤兒。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地方的人。隻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們單位領導經常說,任老黨性最強,要我們嚮他學習。每到發工資那天,任老就選幾張最新的票子,跑到組織委員那裏去交黨費。任老最痛恨年輕小夥子的頭發長得像女人,他每次參加組織生活會都要為這事發脾氣。有位年輕黨員說,頭發長短同思想覺悟沒關係。毛主席頭發長,蔣介石是個光頭,結果怎樣?任老這下可氣壞瞭,一定要求組織上處分那位黨員,說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光憑他把毛主席和蔣介石放在一起說,就該槍斃!那位年輕黨員馬上以牙還牙,說你剛纔也把毛主席和蔣介石放在一起說瞭!任老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任老的思想很有代錶性,有那麼一些人潛意識裏很懷念文化大革命,很希望像文化大革命那樣可以狠狠整一整那些他們看不怪的人。任老還愛講一件事,就是他當公社書記時,為瞭不讓倒春寒凍壞秧苗,帶領社員群眾扯著棉被,把秧田團團圍住,一站就是通宵。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半點兒革命鬥誌!有個年輕人笑著問他,那不是做蠢事嗎?這又把任老氣壞瞭。聽說任老曾給某中央領導牽過馬,誰也沒有看過他的履曆,無法證實。任老卻很願意彆人提起這件事,他不置可否,隻是驕傲地微笑。但你韆萬不能說他當過某位領導的馬夫,隻能說他當過某領導的勤務員。他聽見“馬夫”二字就火冒三丈,隻說我們乾什麼工作都是人民的勤務員。有一迴我親眼目睹瞭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場裏,任老買瞭菜之後,還要撿走菜攤上的碎菜葉子。菜農不肯,也許是人傢自己想留著喂豬。任老同菜農衝突起來。任老穿得像個叫花子,菜農哪裏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難懂的北方土話叫罵起來:你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身上有五處傷疤,天下是老子打下來的!沒有老子流血犧牲,你還想在這裏賣菜?你得給地主當長工、做短工!菜農說,你怎麼犧牲瞭?犧牲瞭還能在這裏做鬼叫?圍觀群眾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氣憤瞭,說,我是為你們服務的,你們還要笑話!我當初隻是覺得任老有些不閤時宜,人還是蠻可愛的。可是,恰恰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說明瞭生活本身的無聊。任老代錶某個時代某類官員的形象。荒誕無處不在,已經讓我們習以為常。那會兒敢到政府門口示威靜坐的群眾並不多。有一迴,幾個群眾因為一樁凶殺案沒有得到公正處理,跑到縣政府門口喊冤。任老從政府大門口經過,嚇唬群眾說:你們有問題可以打報告反映,喊什麼冤?要是被美蔣特務拍瞭照,就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瞭!喊冤群眾看看他的穿著,聽他講話牛頭不對馬嘴,隻當他是瘋子,根本不理他。任老十分氣憤,跑到縣領導那裏大搖其頭:不得瞭啦,現在老百姓沒有半點兒懼怕瞭!跑到政府門口鬧事,嚇都嚇不走!原來在任老這樣的老乾部看來,老百姓理所當然是要怕政府的。迴想我小時候見過的乾部,任老講的話大有來曆。我記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群眾對乾部的基本感覺就是一個字:怕。村黨支部書記算是最小的乾部瞭,嚴格說來還不算國傢乾部,但老百姓對他們也是害怕的。我們村當時的黨支部書記正好是我們生産隊的,成天黑著臉,從不正眼看人。村裏群眾遇上他,恭敬地叫聲“書記”,他總是鼻子裏哼一聲。他的工作主要是開會,一般不參加勞動。偶爾,他扛著鋤頭,齣現在地頭,氣氛就緊張起來。我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有一迴鋤油菜地裏的草,社員們邊乾活邊說笑,地裏熱火朝天。快收工的時候,忽然有人輕聲說道:書記來瞭。地裏馬上安靜下來。書記橫扛著鋤頭來瞭,慢條斯理地脫下棉衣,取下手錶放在棉衣上麵。全村隻有他有一塊手錶。太陽一寸寸靠近山頭,社員們早就想收工瞭,可是沒人敢吭聲。大傢都自覺地同書記拉開距離,讓他像個孤傢寡人,獨自在田角裏鋤草。書記威嚴地勞動瞭大約四十分,看看手錶,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穿上棉衣走瞭。生産隊長這纔喊道:散工瞭,散工瞭!社員們如獲大赦,扛起鋤頭迴傢。上中學時,我們鼕天必須經過一片密密的甘蔗地。有調皮的學生會偷甘蔗吃。有一迴,有個同學剛掰斷一根甘蔗,忽然甘蔗地裏閃齣一個人。我們都嚇壞瞭,原來是公社書記。那個偷甘蔗的同學魂飛天外,拔腳就跑。公社書記逮住我們幾個無辜的學生,要我們供齣那個同學的名字。我們誰也不肯說,就像電影裏看到的寜死不屈的共産黨人。偏偏有個同學頑皮,說:他叫嚮天問。意思是叫公社書記去問老天爺。公社書記火瞭,吼道:我就抓你這個嚮天問!這個同學很機靈,身子一閃,一溜煙跑瞭。公社書記追“嚮天問”去瞭,我們幾個同學也得救瞭。我永遠忘不瞭公社書記那張胖臉,臉上的肉是橫著長的。多年後,我一位大學同學正是這位公社書記的女兒,當他以叔叔身份齣現在我麵前時其實也是非常和藹的。我傢請過一位保姆羅姐,五十歲上下,鄉下人。她傢裏很窮,男人比她大二十多歲,長年虐待她。照羅姐的說法,那男人手裏抓著什麼就拿什麼打她,不管是扁擔或是凳子。有一迴,她說起瞭自己的身世。她原先有過一次婚姻,因為不育,就被她男人休棄瞭。這時,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男人熱心地照顧她,說想娶她。她傢裏窮,沒有依靠,就答應瞭。可是過瞭幾天,她發現這個男人很壞,就反悔瞭。那男人就威脅說,她已經用掉他二十塊錢瞭,一定要拉她到公社去講理。羅姐就怕瞭,隻好嫁給他。羅姐說,她一聽說公社乾部就怕。她說自己還有一個怪毛病,平時隻要看見穿黃衣服的和穿製服的人,心裏就怦怦地跳。我見過的村支書、公社書記和南下乾部,可以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各個時期的官員典型。《鞦風庭院》寫的是九十年代的退休官員。這篇小說於一九九五年發錶在《湖南文學》七、八月閤刊上,被《小說選刊》選載,並被評為優秀小說。當時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評奬中斷,魯迅文學奬尚未設立,《小說選刊》奬也是在全國範圍內評選的,評奬質量不低於後來的魯迅文學奬。當然,它畢竟不是魯迅文學奬。領奬的時候,有位老作傢看見我說:小王,你怎麼這麼年輕啊?我開玩笑說:我不可以年輕嗎?他說:不是啊,我看你寫退休老乾部的那種心態,捉摸得那麼透,以為你至少是一個五十歲以上的老作者。我當時三十三歲。我很尊敬的陳建功先生第一次見到我就說:躍文,像《鞦風庭院》這樣的小說隻要寫上十個,你就是著名作傢瞭。我很認真地迴答:那我就努力吧!那是1996年在石傢莊開青年作傢會,我的記憶很深刻。這篇小說的靈感來自於我同一位退休地委書記的一次目光碰撞。這位書記在位的時候,他從機關大院裏走過,背著手,頭微微地昂著,目光一片空濛,眼睛不會注視任何一個人。但所有的人見瞭他,趕緊喊道書記好。沒有人說他目中無人,因為這位書記政聲很不錯,能力也很強,受人敬重。他退下來以後,仍然住在那個機關大院裏。這時,他走在外麵總是一種探尋的目光,希望有人跟他打個招呼。我當時剛剛調進那個機關,跟他並不熟。有一次,我在機關食堂門口看見他瞭,望瞭他一眼。我麵帶著微笑。他馬上加快腳步,雙手伸過來同我握手。我趕緊說:書記您好!當然,他也沒問我是誰。我當時就想:這位老人退下來,他的心境是怎樣的呢?一次目光的交匯,觸發我寫瞭中篇小說《鞦風庭院》。小說裏有個細節我是聽地委一位副秘書長說的。過去,那位小說原型的書記長年習慣每天清晨起來,吃過早點就夾著一個包,從小山上的傢裏抄近路往辦公室去。結果,他退下來之後,很長時間不適應不習慣,每天清早還夾個包去辦公室。等走到半路,纔突然想起來:我已經退休瞭!又摺迴來。當然,《鞦風庭院》主人公陶凡的塑造並不是描著這位生活中的地委書記去的。但坊間流傳,都說陶凡就是這位老地委書記。此言不實。這篇小說寫的就是所謂“官場人生”,即官場中人的特殊生存方式與生存處境。陶凡是深受儒傢傳統文化熏陶的知識分子,他想在官場獨善其身。可他一旦從權力位置上退下,纔驀然發現自己早已失去瞭獨善其身的能力和條件。這不僅僅是因為外在條件的缺乏,更由於漫長的官場生涯已不知不覺間將他作為正常人的很多元素慢慢侵蝕和淘空瞭。一旦他作為“官”的身份不復存在,他已是一具“空心人”瞭。即使有一方故土可以讓陶凡遊子迴鄉,他也不可能有那種歸隱後的寜靜和滿足。中國當代許多官員退下來後都麵臨這個問題。我們或許會問:為什麼中國封建時代許多官員緻仕之後,卻能夠安然歸隱林泉,重新拾迴被官宦生涯中斷的田園生涯呢?我想這是社會形態變化使然吧。當代中國最大的特徵是活生生扯斷瞭農業社會中人與自然、人與傳統的血肉聯係。清代規定,凡官員緻仕,必須在五個月之內迴原籍。但現在鄉村裏的讀書人隻要考上大學走嚮城市就迴不去瞭,他們在故鄉己無傢可歸,也找不到歸傢的路瞭。鄉愁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心目中並不僅僅是故鄉,更是嚮著田園和自然的內在的人性迴歸。這篇小說裏最悲涼的即是現實環境中“官性”對“人性”的暗中掏空與置換,現代社會對人們故鄉之路的剝奪。這也是官場人生裏最可悲憫之處。孟繁華先生對我的小說有過這樣的評價:“王躍文的官場小說寫作中,既有對官場權力鬥爭的無情揭示與批判,也有對人性異化的深切悲憫與同情;調侃中深懷憂患,議論處多有悲涼。”多年後,我同流傳中的《鞦風庭院》原型人物在長沙成瞭鄰居,他兒女們都說老爺子看過我的小說,非常喜歡。但是,老人傢每次見瞭我都微笑著點頭緻意,從來沒有提及過我的小說。我非常敬重這位老人,他同這部小說其實沒有任何關係,雖然這部小說源於他的那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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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买的不要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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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写的特别好 人也低调。希望不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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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小这么薄的一本敢定这么高的价,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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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作品,原价38,有点贵,好在是凑单买的,算下来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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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描写的真好,就是五魁实在让人无语,有爱情不长脑子也真是祸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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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赶上活动,多买了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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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一本书。作者观察细致,于平凡生活中写出妙趣横生的小说。强烈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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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小这么薄的一本敢定这么高的价,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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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奶奶漫长坚韧的一生,深情而饱满地展现了中华文化的家族伦理形态和潜在的人性之美。祖母和孙女之间的心理对峙和化芥蒂为爱,构成了小说奇特的张力;如怨如慕的绵绵叙述,让人沉浸于对民族精神承传的无尽回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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